第16章 (1)
天已經黑透,熱鬧散場後的校園殘留一絲若有若無的煙味。
緒方唯站在唯有月光灑落一隅的教室裏。
半晌之後,她才伸出手去碰那副莫名複原、來歷不明的拼圖,指尖的觸感是真實的,又虛幻的如同是摸到一條連接着過去回憶的細線。在尋找自我這條道路上,她有些後知後覺,繞了很長一段路,緩慢地學會了跟別人交流、去嘗試更多新鮮的事情……值得期許的未來眼前敞開了門縫,而虛空之中卻有一道聲音在她耳邊勸誘“要不要回頭看看?”
叩叩——
在校門口等了許久的柳生比呂士,敲了敲教室的門,“怎麽了?”
“沒事。”
她閉了閉眼睛,轉身就要離開,可是走了幾步,耳邊忽然急急地掠過在禮堂聽到的那句臺詞。
【——“我想要你信守對我的承諾。”】
盡管只有一瞬間,盡管她知道這或許只是捕風捉影的幻覺,可不由自主地,某種不安的責任感促使她停下了腳步,回頭快速地将拼圖的盒子蓋住、捧在了手上。
“走吧。”
生怕自己會後悔一樣,她徑直越過柳生的肩膀,腳步匆匆地往外走去。
兩個人安靜地并肩走了一段路。
在長街盡頭,緒方唯最後回望了一眼寂靜的立海校園。
遠處微光勾勒出校園建築物的形狀,熄滅的篝火仍有細細的灰塵沉浮,混合着空氣中淡淡的煙味,盡數落進夜色最深處。在這所她不止經歷過一次的學校裏,究竟暗藏了多少分明與她有關、卻被她遺忘的往事呢,如果那些記憶是某段關系的證明,她最終能夠想起來嗎?
……又或者說,她應該想起來嗎?
篝火仿佛燃盡了秋天最後一絲溫度。
Advertisement
進入十二月份,天氣變得凜冽而冰冷,是神奈川難得一見的寒冬。
房間內,緒方唯擦幹頭發,打開臺燈,那副莫名其妙的拼圖靜靜的立在書桌的角落裏。
她每次從作業中擡起頭的短暫瞬間,都能夠看到它,以至于她越來越無法集中精神,腦海裏仿佛有什麽東西,随時要掙脫桎梏。
她索性丢開筆。
“好吧。”
暖橘色燈光籠罩中,女生陷入了某種思考之中,許久後,她輕嘆了一聲,推測道,“……我應該是答應過的。”
即使記憶中沒有最後的畫面,但當幸村精市說出那個仿佛早有預料的願望後,那時的緒方唯一定會露出茫然又篤定的神情,她會用這種天真的神色望向他,然後說:
【——當然,我怎麽會忘記你呢?】
那是一個陌生、又非常熟悉的自己。
跟初次面對丸井文太時沒有什麽不一樣。
緒方唯不相信那個狀态下的自己會喜歡上什麽人,但是既然答應過別人這樣的事情,她應該盡力去嘗試一下。
她試圖捕捉腦海裏隐約的碎片,并記錄下來。
然而,奇怪的是,在她努力拼湊的回憶裏,并沒有出現太多幸村精市的身影,更多時候,她想起來的是——
“喲,柳生家的小拖油瓶。”
仁王雅治脫下戲服,從舞臺側邊階梯走下來,果不其然,他又在觀衆席看到這幾天放學後都待着這裏、一副若有所思模樣的緒方唯。
“你今天又在這裏幹什麽?”
“……你呢,”緒方唯擡起頭,“你不是網球部的麽。”
仁王雅治聳肩。
因為他擅長扮演角色,常常被戲劇社的人借來彩排,這幾天不知道為什麽,戲劇社請假的部員特別多,他接到的委托也頻繁了起來,才會連續在放學後遇到緒方唯。
“最近,文太看我的眼神有點不對勁。”他嘆了口氣,跟女生傾訴煩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專挑我在場的時候過來。”
“……”
緒方唯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一般這種時候,跟他不大對頭的女生都會回答“想得美”或者是“你做夢”之類的無意義的拌嘴,這意料之外的沉默,讓少年敏感地捕捉到別的意味,原本輕松的表情、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間。
他低頭看座位上的女生。
沒有反駁他的緒方唯,仍是一副沉浸在某種思考裏的模樣。
——更多時候,緒方唯想起來的人,是仁王雅治。
【……
記憶畫面裏的緒方唯與現在不同。
她是戲劇社的成員,從國一起,就負責準備道具、以及去網球部借仁王雅治過來彩排。
面對她的請求,少年總是沒什麽精神的樣子,非要她答應什麽條件,才願意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後,往舞臺方向走去。
在這樣日複一日的相處中,他們似乎也用了很長時間,才終于從互相看不順眼、漸漸發展成能夠在下雨天撐同一把傘的關系。
滴落傘沿的第一滴雨點、無意間相觸的手背、散發着柔和香味的紙巾……
那些說來普通的細節,不經意間轉化成與日俱增的暧昧氣息。
到目前為止,作為設定好的戀愛情節,一切都很合理。
——意外是從哪裏開始出現的呢?
陡然降溫的冬天來臨後,戲劇社接連出現了幾位感冒的主演,不得不在彩排時頻繁拜托仁王雅治代位對戲。
在第一場雪,意外降臨神奈川的那一天,少年脫下戲服,沒有像往常一樣徑直離開,而是沉默地走進後臺。
帷幕和通道的中間,他用身體擋住了緒方唯的去路。
“這個周六晚上,你有時間嗎?”
聽上去是邀請約會的話語,但是少年的表情藏在略長的額發下,一片黯淡中,只能看見少年褪去輕佻笑意、抿成一條直線的唇角。
站在他的對面,緒方唯雙手交疊在胸前,抱着厚厚的劇本。
她略微思考了一下,“周六……不是平安夜嗎?”
“我有空哦。”
畫面裏的女生,毫不在意邀約方分明按捺着什麽情緒、冰冷的表情,露出了能夠讓任何人看到都心軟的單純而甜美笑容。】
一幕戲結束,舞臺燈光亮起,明晃晃地刺入眼底。
緒方唯從回憶中,短暫回過神來。
“今天幾號了?”
仁王雅治掏出手機,“12月22日。”
一切都與記憶中的畫面重合,因為生病而缺人的戲劇社、頻繁來往戲劇社的仁王雅治,以及本該出現在今天的、意外的初雪。
“……要下雪了。”
“什麽啊,”仁王雅治不免覺得奇怪,少年點開手機上天氣預報軟件,将屏幕轉過來,“不會下雪的啦。”
“如果會呢?”
“……”
“打個賭怎麽樣。”
毫無預兆的初雪,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仁王雅治仰頭望着屋檐邊簌簌落雪,在教學樓的燈光照耀下,被蒙上了一層模糊的光暈,像是星星點點碎光從天幕落下。
而光影分明的界線外,女生在昏暗校道上撐開傘。
“你輸了。”
“puri。我輸了。”仁王雅治點點頭,好奇地問,“你要我答應你一件事情,是什麽事?”
【在近乎完美的戀愛劇情裏,出現意外的地方是:
——以那樣強硬的姿态發出邀約的少年,并沒有在平安夜赴約。】
而這,大概就是現在的仁王雅治,能夠脫離這場游戲、置身事外的原因。
她想知道,記憶中那個少年,為什麽沒有來。
更加重要的是,她想知道,讓其他人和她自己也脫離這場游戲的手段。
“這周六晚上,你有時間嗎?”
緒方唯在落雪中平靜地擡起眼眸,這種在錯亂的時間輪回中角色置換的感覺,讓她覺得有些新奇。
“那天不是平安夜麽?”仁王雅治不假思索地問,“什麽意思,你是不是覺得我是那種在浪漫節日沒有約會的人?”
“你有嗎?”
少年的表情有些古怪地說,“總覺得現在回答‘有空’是件可悲的事情。”
“……”
“但我還真的有空。”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是仁王線的番外。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比特沒有心、M57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一只草泥馬 50瓶;七七子、林一 10瓶;kinu 9瓶;
(嗚嗚嗚嗚謝謝好心人但是能不能跟我講講話嘛!)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仁王雅治篇·虛實
番外:仁王雅治線
清晨的霧氣還沒有散去。
曦光柔和地穿透枝葉間隙,立海校園籠罩在一片寧靜中。踏着幽靜的小道,仁王雅治打了個哈欠,垮下來的肩膀像是沒有睡醒一樣,他慢吞吞地走向禮堂。
今天的禮堂也在為即将到來的校園祭進行緊張的準備,才剛剛靠近,裏面就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混亂動靜,然後是他非常熟悉的、屬于緒方唯的聲音——
“這個不能砸啊——!”
她怒氣沖沖地。
“賠錢!”
戲劇社的道具負責人,今天也十分敬職敬業地維護着經費安全。
他輕扯了一下嘴角,擡起頭來,意外地在禮堂大門前發現一道身影。
“是我沒睡醒嗎……”仁王雅治走到他身邊,“幸村,你怎麽在這裏?”
溫和的秋日陽光下,有一陣風輕輕擦過,掀起少年披肩外套的一片衣角,将朦胧的霧氣吹散,光線仿佛忽然變得清晰了起來,遠處陸續有人進校的動靜,熱鬧的校園即将蘇醒。
他似乎剛從某種出神的狀态中緩過來,稍微側過眼眸。
“仁王。”
“……我沒有在跟你打招呼。”仁王雅治頓了一下,盡量委婉地提問,“這個時間,你從醫院出來……有人知道嗎?”
初秋伊始,立海網球部的部長因為身體原因,不得不入院修養,雖然幸村精市并沒有直接告知其他人具體病由,但大家心裏早已各自有猜測。
不管怎麽看,現在都不是他能随意出院的時候。
幸村精市想了想回答,“現在你知道了。”
“……”
強行淪為共犯的仁王雅治無語望天,開始猜想真田知道這件事後,會先瞪向部長還是先遷怒知情不報的自己——要不他還是先跟真田偷偷報個信吧?
“不過這個時間,你出現在這裏也很奇怪。”幸村精市忽然嘆了口氣,一副憂愁的模樣,“網球部的晨訓,你都沒有這麽早來過。”
“…………”
他一定是看穿了自己剛才的想法。
如果要解釋的話,其實只是一種習慣。
雖然戲劇社最近沒有需要仁王幫忙的地方,但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來這裏好像已經成為了習以為常的事情……他當然不能跟自己部門的部長這樣解釋。
“我不會說出去的。”
于是,仁王雅治認輸地舉起雙手。
“要進去看看嗎?”仁王側頭聽到禮堂裏排練的動靜,“雖然這一場比較無聊。”
“……”
幸村精市沒有說話。
當仁王雅治越過他的肩膀往裏走的時候,聽到身後細微的腳步聲。
他推開禮堂的側門——
道具組的成員忙忙碌碌地将摔成亂七八糟的塑料背景收拾幹淨,主演在舞臺上練習走位,燈光組正在調試演員從側面入場的打光。
啪——
明亮的聚光燈亮起又急急地晃過觀衆席,定點在側邊的走道上。
收拾爛攤子的成員被這忽如其來的強光刺到眼睛,擡着塑料板的步伐不穩,一腳踩空,撞上了旁邊的細繩。
舞臺上的緒方唯睜大了眼睛,“等等,那個是我好不容易才放上去的……”
“什麽啊?”
“……道具。”
像是誤觸到了什麽機關,從頭頂傳來東西掉落的動靜。
還沒等她說清楚那是什麽道具,下一秒,一團黑乎乎的暗影從天而降,大家下意識地讓開一步,讓緒方唯緊張的道具眼看就要砸落在地。
她的視線一路追随,預想中的糟糕場面并沒有發生。
在落地前,有人穩穩地接住了它。
滿目耀眼的光,墜下的氣流和花瓣混在一起,在半空中震顫、打着旋落下,似乎能錯覺般地聞到淡淡的花香味道幽幽浮現。
視線沿着那支手、漸漸上移。
那是個藤條編織的木籃,裏面裝着在演員入場時灑落的花瓣道具,因為接住的及時,仍有一半道具幸存在籃子裏,而另一半——
花瓣還在紛紛揚揚地落下,在聚光燈下交織。
幸村精市站在那片光的中心,靜靜地擡起眼睛,錯落的花影裏,誰也看不清他微微彎起的唇角是否真的藏有笑意。
“啊不好意思,”緒方唯沖下舞臺,忙不疊地從他手中接過道具、确認情況,然後才松了口氣似的,擡起頭,“這位同學,真的對不起,砸到你了嗎?”
……
仿佛有一層透明的屏幕,無形地立在面前。
仁王雅治皺起眉頭,直到燈光組的成員終于調試完最佳角度,關掉燈光,整個禮堂再次陷入昏暗。
那是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像是他常用的障眼法一樣,直覺告訴他有某些用眼睛無法感知的事物,在這一瞬悄然顯現,但他一時無法捕捉。
道具組的成員往後挪了幾步,湊近在仁王雅治耳邊悄聲問,“我剛剛是砸了幸村精市嗎?說出去會被學校裏的女生暗殺的吧……”
“不會的。”
仁王雅治善解人意地安慰,“輪不到她們動手,應該是真田先來解決你。”
對方又後退了幾步,轉頭跑了。
“puri。”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仿佛只是秋日裏最平常的一天,非要從記憶中找到違和的地方,那大概就是那天回到學校的幸村、和他對拯救道具莫名其妙的熱心腸。
以及從那時起,開始有交集的幸村精市和緒方唯。
“——你昨天下午三點的時候人在哪裏?”
這天部活結束後,踏上被銀杏葉鋪滿的道路,冷不丁地扮演起警察角色的仁王雅治,用這種玩笑般嚴肅的語氣,轉頭問身邊的女生。
“诶……”她愣了一下,“我在醫院,時間證人是幸村同學。警官,我可沒有偷東西。”
她即興接完臺詞之後,意料外地,仁王雅治并沒有繼續演繹。
“……”
“你不覺得最近往醫院跑的太頻繁了麽?”
黃昏裏的銀白發少年終于忍不住好奇地問。
“贊同。”
緒方唯點了點頭,然後又嘆氣,“原本的戲還是太無聊了,社長拜托幸村同學寫了新的劇本。”
“這樣麽……”
仁王雅治若有所思。
“不說這個了啦!”緒方唯見他還呆在原地,轉身背對着馬路,倒退着走路,“我想吃冰淇淋。”
對她來說,這只是一件閑談都覺得無話可說的事情。
夕色下拖長的影子裏,少年懶洋洋地跟上她的腳步,扯着女生雙馬尾的一邊,迫使她不得不轉回去,“看路哦。”
“發型!放手放手!”
……
好像馬上就要觸碰到了、那一層透明的屏障。
窗外是醫院單調的風景。
仁王雅治站在窗邊的陰影下,因為今天緒方唯被戲劇社的事情絆住腳步,便委托他帶回幸村的剛寫完的劇本。
看到他進門的時候,幸村并不驚訝,将劇本交到他手上。
這之後,仁王沒有離開,而是立在窗前。
“怎麽,你還有話要對我說嗎?”
仁王雅治翻閱着手中的劇本,不知道是指其中劇情還是其他事情,他問,“為什麽要做多餘的事情?”
“多餘嗎?”幸村精市坐在床邊,“如果是多餘的事情,為什麽你會站在這裏。”
“……”
“這些天,你其實發現了吧。”
幸村站起來,走到他的身邊,并肩往窗外景象望去。
“在她眼裏,其實誰都一樣。只要請求她,她就會答應。——從網球部借走你是這樣,來醫院交接劇本也是這樣。”
“她就是一個……很好的人而已。”
幸村精市短暫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快速地消散、看不出情緒,他說。
“我沒什麽特殊的。你也沒有。”
……于是,他再次碰到那層透明的屏障。
普通的日常、每一次對話、走廊上的偶遇、并肩時擦過手背的觸感……這麽近的距離,仿佛只要伸手就能握住的距離,卻隔着無法伸出手的遙遠。
“你喜歡上個周末上映的電影嗎?”
又是放學後的斜陽裏,仁王雅治似乎突然想到這個問題,随口問。
“喜歡啊,我們不是一起去看了麽?”
“海風館的壽司呢?”
“喜歡。”她側頭,“你吃不完總是丢給我诶。”
“那你喜歡真人CS麽?”
“喜歡啊,今天要去嗎?”
雨後日光下的河流清澈,黃昏的夕光灑在上面,像碎金一般閃爍着。
他漸漸明白,為什麽幸村精市會說“其實誰都一樣”。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要問,既然你喜歡我中意的電影、喜歡我夾給你的食物、喜歡我的愛好……那麽,理所當然地,你也喜歡我的吧?
可是他太清楚緒方唯的答案。
她當然喜歡仁王雅治,這種喜歡,跟前面那幾句“喜歡”,并沒有什麽不同之處。
——這才是他無法忍受的地方。
她在夕色中如夢一般美好,擁有着能夠讓人淪陷的、包容一切的溫柔力量。
如果他不是仁王雅治,不論是清醒還是幻覺,大約也願意選擇沉淪其中,可惜年少的詐欺師太過靠近虛假,反而更加了解謊言的分量。他可以騙所有人,但不能放縱自己也被浮于表面的虛僞戲弄。
“……這樣啊。”
仁王雅治雙手枕着頭,他問,“那你有什麽不喜歡的東西嗎?”
女生這次沉默了許久,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仁王換了一個問法:
“例如說,每天起床,你最不願意發生的事情是什麽?”
“唔……”她沉思着,“大約是比呂士不理我?雖然他平常也不怎麽理我啦,但是每次面對,果然還是覺得有點奇怪——這種感覺,是‘讨厭’吧?”
仁王雅治失笑,搖了搖頭。
“還算不上吧。”
——雖然是很細微的差距,但是,這不是有在她心中例外的人麽。
擅長隐瞞和僞裝的少年決定把這件事情當成一個意外發現的小秘密,他才不會告訴幸村精市,更不會告訴搭檔,如果有一天,他們能自己發現,那場面應該會很有趣。
而那個時候,他依舊是早已洞悉一切、卻低聲發出驚呼的人。
聖誕節的前幾天,熱烈的節日氣氛中,似乎有一條線無形之中牽引着他跟緒方唯的相處。先是戲劇社隔三差五請假的成員,讓他不得不天天面對女生。
然後是友人贈送的兩張電影初映票。
最後,是姐姐公司的那通電話:“那顆聖誕樹的裝飾到底出了什麽意外?什麽時候可以亮燈?給我一個具體的時間。我警告你,必須把數字精準到秒鐘的程度。——11點30分麽?可以,12點我會按時發出宣傳。”
……
初映的愛情電影。
無人知曉、亮起第一顆星星燈的聖誕樹。
聽上去,只是在腦海裏簡單地策劃一下,就可以變成無比完美的約會計劃。
說不清是什麽原因,他還是對女生發出了邀請,緒方唯如預想中那種,輕而易舉地、滿懷喜悅地答應了他。
平安夜的晚上,他到達了約定的地方,卻始終沒有露面。
他看見女生獨自一人走進了電影院,甚至沒有拿出手機、詢問一句“你怎麽沒有來?”。雖然早有預料,那一瞬間,藏身于樹影中的少年,仍然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漸漸漫過胸口,溺水般的窒息感自幽空中壓了下來。
散場後的電影院,女生跟随人潮走出來,站在馬路邊,路過的車燈将她的身影斷斷續續地融進光裏。
緒方唯總算想起了什麽,她拿出手機。
與此同時,仁王雅治接起電話。
“電影真的很好看哦!”
“我跟你說……”
馬路另一端,少年彎了彎唇角。
她說了很多話,從劇情講到主演的花邊新聞,可她始終沒有在意仁王雅治為什麽沒有出現。
“——去一個地方吧。”他開口打斷了緒方唯。
“诶?”
這麽冒犯的要求,一般都會被女生回一句“你以為你是誰啊”,但是電話那頭的緒方唯只是停頓了一下,她在暮色中輕輕地點頭,然後才想起他看不見,補充道:
“好啊。”
沒有燈的道路盡頭,是一顆巨大的雪松樹。
女生獨自一人站在沒有任何光的暗色裏,有些好奇地問,“為什麽讓我來這裏啊?”
遠處的仁王雅治稍微拿開手機,看了一眼。
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恰好是11點29分,與他計劃中完全一致。
“擡頭看看。”
他對着電話那邊說。
剎那間——
圍繞着聖誕樹、星星點點的彩燈驟然點亮,沿着樹枝環繞而上,相互交錯。
站在樹下的緒方唯露出了驚訝而欣喜的表情,于是那些光就悉數落進了她漂亮的眼睛裏。還未宣傳、鮮為人知的聖誕樹,在寂靜無人的街道裏,為她亮起第一顆和最後一顆星星。
是少年近乎無聲的浪漫。
璀璨而朦胧的光,籠罩其中的、她的笑顏,仁王雅治的視線模糊了瞬間,枝葉摩挲的輕微動靜中,仿佛有許多畫面在眼前消散又重新聚起,冥冥之中仿佛有誰在告訴他,只要他現在走過去,就可以牽起她的手。
可是他不要這樣。
她很好。符合他對女孩子的最美好的一切想象。——可她不需要他,她的善意不是他能夠擁有她的理由。
喉嚨滾動,吞咽下混着鐵鏽般的、鮮血的味道。
“聖誕快樂。”
他輕聲說,然後挂斷了這通電話。
唯獨那些絢麗而粲煥的星燈,掙脫了黑暗後,一圈一圈、不知疲憊地閃爍着。
作者有話要說: 仁王線End。
下一章是這周目的幸村精市番外。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大爺帥氣我的沒錯 15瓶;迷柚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幸村精市篇·雪融
番外:幸村精市線
平緩的小提琴音行雲流水般奏響。
天剛剛擦亮,微光從厚重的窗簾下透出一條細線,僅僅觸及到昏暗病房裏的一隅。幸村精市躺在床上,恰巧灑落在眼睛的光線讓他覺得有幾分不适,他伸手擋住了眼睛,陷入黑暗之中。
幻覺中的音符跳躍的更加清晰。
某一個早春的夕陽自記憶深處悄然浮現。
那是剛入學立海大附中不久的午後,彼時幸村精市站在還未正式加入的網球部外,輕聲說“希望在這裏一直能保持不敗”,旁邊的真田弦一郎拉低帽檐,低低應了一聲。清晰的計劃從一開始就直接編寫到結局,誰也不覺得會出現意外。
就像他一直以來的人生,是從未染上污點的白紙,優越而整潔的。
後來回想,計劃中第一個意外,應該是雨後回廊下,不小心撞到、摔倒在地上的女生。
她手裏攥緊的烤肉店優惠券掉進走廊外的雨水裏,漸漸被打濕。幸村精市蹲下來,拾起皺巴巴的優惠券時瞥見烤肉店的名字,他問,“你沒事嗎?”
女生一腳踩進了雨裏,膝蓋擦破傷口、滲出細小的血絲,又很快被從頭發滴落的水珠沖散。
“好像沒事,”緒方唯緩慢地皺起眉頭,受傷的地方明明是膝蓋,她露出不确定的神色,伸手碰了碰心髒的位置,她擡頭茫然地、用一種柔和的天真神色望着他,“奇怪,但是我心跳的好快啊。”
“……”
幸村一時無法分辨,這是意有所指的暗示還是應該盡快送她去校醫室。
這段短暫的小插曲很快被置之腦後。
幾天後下午,他在網球部的休息室整理時,剛入部不久已經成為正選的桑原和丸井推門走進來,他聽見桑原說,“我前幾天去了後街那間新開的烤肉店,真的很不錯哦,不過排隊太長了……”
“下次我們趁幸村部長不注意偷溜出去!”丸井文太高興地建議,“怎麽樣,天才吧?我來給你計劃一下——”
室內的幸村精市把水杯放下,在桌子上輕輕響了一聲。丸井文太滔滔不絕的逃訓創意戛然而止,他僵硬地轉過頭:“……”
兩個人飛快地關上休息室的門,自覺去網球場加訓了。
比起現在追出去找他們兩個麻煩,幸村精市腦海裏第一個浮現的、莫名其妙的念頭竟然是:如果那天她沒有撞到自己,說不定可以在烤肉店遇到桑原。
這微妙的聯想,是他第一次想起那個女生。
好像從這一刻開始,冥冥之中,命運的齒輪朝另一個方向開始轉動。
突然之間,他能夠在校園很多地方注意到緒方唯。
她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加入了管弦樂團,常常獨自背着琴盒,在夕陽西下時才離開學校,偶爾會跟結束訓練的幸村偶遇,解釋說,“小時候學過一些,因為學校樂團缺人,所以重新撿起來了。只是很普通的水平。”
但從她後來成為弦樂組首席的身份、和他路過琴房時聽到的演奏來說,“普通”只是她自謙的說辭。
午餐時,不時也會偶遇到、因為人氣逐漸高漲而在樓頂花園躲避告白的女生。幸村心血來潮跟她講每株植物的分別,按理說是無聊又專業的內容,但是她僅僅聽過一遍就能全部記住。
他驚訝地側頭,“就算是柳,這種時候也要拿出筆記本呢。”
“可能我對這些比較感興趣吧。”
女生彎腰,指尖觸碰着含苞待放的花瓣,側臉柔和的線條在盛夏光線中蒙上一層光暈。
心底仿佛有隐蔽的角落裏,也被埋下一顆種子。
時光靜靜流淌,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情。
臨近畢業,是櫻花盛開的季節,少年們的心事開始躁動不安、抽枝又冒出新芽。緒方唯好像完全意識不到即将到來的離別,依舊是那副平靜的模樣,偶爾幸村精市也想問問她:現在你的心跳還會變的奇怪嗎?
他為自己的想法覺得好笑。
如果到此為止的話,只是個千篇一律、邂逅了某人又錯過的故事。
音樂廳隔絕了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
檢票入場、找到自己座位的幸村精市,意外地在鄰座看到了女生,她同樣驚訝地眨了眨眼睛,“是老師給我的票……她很喜歡這個指揮。”
少年自己也沒有發現,因為這場意料之外的偶遇,他的眼底已經染上幾分笑意。
一場精彩的演出結束,他們并肩走在細雨的街道中。
五顏六色的傘在熙攘的街道上互相碰撞,他撐開傘把她納入其中,夜空中有雨後草木清新的味道,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他轉頭問。
“感覺怎麽樣?”
“很厲害……但相比之下,我還是更喜歡另一位指揮。”
難得發現一個她跟自己審美不一致的地方,幸村精市笑了笑,正要說話,又聽到她的聲音落在細碎的雨聲中。
“不過,這位指揮家有一張專輯,是我非常鐘愛的。”
“是什麽?”
他問,其實心裏已經默念出答案——《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
“勃拉姆斯四。”
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光在夜雨中閃爍,她低頭莞爾一笑。
斑斓而朦胧的光穿過細雨,落在視網膜上,那份色彩久久地停駐,仿佛要更深刻地烙印在其他地方。
——你有沒有遇到過跟你完全契合的人呢?
——像是命運般贈禮的詛咒,無形中淬煉出最甜蜜的夢境,理所當然地迫使誰接受這份贈禮。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決定接納的,究竟是命運的禮物、抑或是詛咒。
“是麽,我也很喜歡。”
幸村精市輕聲應和,折射着光芒的雨滴從傘面濺落、圍繞着他們身邊滑下。
病房裏,幸村精市靜靜地睜開眼睛。
白色牆壁上懸挂的日歷,清晰地顯示現在是國中二年級的秋天,他剛剛因病入院的時間。幻覺中的小提琴仍在演奏,是他非常熟悉的、無數次路過琴房聽到、屬于緒方唯的音符。
窗外是破曉的光,霧蒙蒙地看不清前路。
理智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個意外的瞬間、出現的錯誤幻覺,只要他不去探索碎片般的記憶,一切都會回到正軌。
可是——
少年循着記憶中隐約的畫面,在微弱的晨曦中,路過空置的琴房、無人問津的樓頂花園,最後在緒方唯的班級停下腳步,推開門,黑板上記錄着準備校園祭的人員名單,他看到熟悉的名字後面,截然不同的信息。
緒方唯,戲劇社。
仿佛有誰自幽空中冷笑了一聲,無限接近于幻想中來自命運的譏諷。
幸村精市站在禮堂的側門邊。
這是他第三次站在這裏。
第一次,他推門進去,有什麽東西從舞臺上方掉下,緒方唯急急地從不遠處奔來,在混亂的花瓣灑落中,她問,“這位同學,你沒事吧?”
“……”
她用一種全然陌生的眼光看着他,好像随便他是什麽人。
幸村精市沒有說話,眼前場景一變,時間倒流了兩分鐘,回到他還沒有進門的時候。
為了證明心中的猜想,他再一次推門進去,同樣的花籃砸落、緒方唯說出了一模一樣的臺詞,如同設定好的劇本一般。
他閉上眼睛,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