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切原赤也找到女生的時候,她正站在一棵樹下發呆。
“喂?”
他抱着好不容易找到、裝着拼圖碎片的盒子走進枝葉扶疏的樹影裏,“你又怎麽了?”
“……嗯?”
“看上去魂不守舍的。”
“有嗎?”
緒方唯收回望向遠處的視線,落到少年的身上,微妙地停頓了一下,“……切原,你這是幹嘛去了?”
切原赤也一身枯葉和泥土,潔白的襯衫沾上灰撲撲的痕跡,像是猴子在泥地裏打了幾個滾,如果被部門裏的前輩看到的話,一定又會被抓去教訓一通。
他伸手想要撓撓臉,結果手上也髒兮兮的,只好尴尬地放下。
“那個……就是那個……我之前不是踹翻了你的東西麽。”不太習慣道歉的少年,眼神漸漸飄忽,“你就是在拼的這個東西吧,我去撿回來了。”
緒方唯微微瞪大眼睛,“撿回來?”
天色已經昏暗,拼圖碎片在靠近樹林的地方更加顯得小的可憐,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切原赤也為什麽弄得滿身狼狽。一時有種不知該說什麽的無言以對。
這種沉默的氣氛讓切原赤也不由急躁起來,把盒子塞到女生手中。
“給你!!”
少年的眼睛有微微上挑的弧度,不做表情的時候,其實頗能看出些兇狠的嚣張氣焰。但此時此刻,那點邪意在炯炯的目光中盡數壓下,被他注視的人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少年赤忱又不容拒絕好意。
緒方唯找了一間閑置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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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都往廣場聚集,已經收攤的教學樓內近乎空無一人。
在窗外微弱的燈光映照下,她打開盒子。
裏面的拼圖還維持着一半完好、一半殘缺的模樣。她撿起碎片,出于不辜負切原好意、以及那一丁點兒對未知記憶的索求,耐心地重新開始拼圖。切原赤也扯了把椅子,就坐在她對面,用濕紙巾擦着手,腦子裏在想熱鬧的篝火晚會,眼睛卻一直盯着她的動作沒有挪開目光。
他看了一會,漸漸地意識到什麽,臉上浮現了一絲自己也沒有發現的失落。
——即使他已經非常努力去尋找散落在地上的拼圖,但是現在看來,盒子裏的碎片依舊是并不完全的。
——她沒辦法完成這幅拼圖了。
即使緒方唯還是面不改色地、沒有在意的模樣,但是随着時間流逝,少年卻越來越忍耐不了這樣的現實,驀然推開椅子站了起來,在地板上劃出尖銳的聲響。
女生愣了一下,停下手中的動作。
“……對不起。”相對無言片刻,切原赤也小聲地說。
驚詫于少年居然會道歉,女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切原赤也還是滿身狼藉的模樣,眼角眉梢都垮了下來,僵硬地站在她面前。
遠處的篝火點燃。
騰空而起的焰火給四周蒙上了一層淡紅色的薄紗。
搖曳的光照亮了教室內黯淡的角落,卻無法照亮少年的心情。
一向大大咧咧又沒心沒肺的單細胞少年,安靜地垂下頭,即使外面的熱鬧再歡樂,也難得沒有分出心神關注,孤零零地立在那裏的身影,竟然顯得有幾分委屈。
這種反差感讓她心下一軟。
緒方唯回頭望了一眼缺失材料無法還原的拼圖,心情有些微妙,這承載着某段故事的盒子像是隐喻了她腦海裏細碎的記憶,都是難以找回、無法拼湊的。
“我好像總是這樣……”切原赤也悶悶地說,“總是搞砸你的事情。”
他在橙紅色的微芒中,露出難過、又格外誠摯的神情。
“可我不想這樣的。”
緒方唯一怔。
目光微微垂下,落在少年緊緊攥着濕巾的手上,眉心蹙了蹙。她朝少年的方向走近了一些,如果是平時,這個距離足以讓切原赤也面紅耳赤、反應激烈地彈跳開,再氣急敗壞地警告她不要過來。但是今天,他只是垂頭喪氣、任由女主托起他的雙手。
女生掰開少年的手掌。
掌心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細小傷痕,是他在黃昏中找拼圖碎片時,被石頭、草木、細碎的雜物所劃傷的痕跡,傷口細密的程度,足夠證明少年當時拼盡全力的決心。
呼吸稍微窒了一下。
那是一種有些陌生的感覺,像是部長不小心打碎了碗、撿起瓷片,凝視它們時的心情。
“不用了……”
切原赤也聽到她的聲音,輕微的語調裏,仿佛蘊含着與表面截然不同的沉重的意味。
“又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緒方唯低喃,“我不需要了。”
在切原赤也還想說些什麽之前,她握着少年手腕的力度,忽地加重了一些,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但最後她只是問:
“去看篝火晚會嗎?”
“——什、什麽?”少年單行道一樣的腦子,顯然跟不上話題轉彎的速度。
“我想去看。”
她說着,難得有些強勢地拉扯着少年走出教室,直到站在人聲鼎沸的廣場中央,火光的熱意被風帶到面前,切原赤也才回過神來,但是他剛回籠的意識很快遭受新一輪的攻擊。
“手、手……你的手在碰哪裏……!!”
周圍的目光因為少年大呼小叫的動靜,強烈地聚集了過來。
緒方唯仿若未覺,坦然地松開了手。
應該覺得滿意才對,但心底有種不知名情緒在躁動,想要她重新觸碰自己、平複這份不安。他別過臉,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了拳頭。
不知道向誰傾述才好,少年把不甚明了的心事都化成了憤怒,轉向圍觀者。
“——看什麽看啊!”
如同炙烤般的眼神總算紛紛轉開,切原赤也還是覺得心裏堵得慌,就在他準備繼續無理取鬧的時候,有人叫住了他。
“赤也。”
像是冰澆在身上。
切原赤也臉色一僵,原本有些發紅的眼眶迅速恢複了正常。
柳蓮二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他們身邊,視線在女生身上停頓了片刻,似乎在觀察她有沒有受到欺負,“你在幹什麽?”
“……沒、沒事啊。”切原赤也心虛了一下。
他的供詞不足以取信柳蓮二,少年帶着一絲探詢意味轉向女生。
即使說過很多次要去告他狀的緒方唯,此刻居然沒有抓住機會,而是輕描淡寫地跟蓮二解釋,“正好遇到他而已。”
柳蓮二這才揭過,微微颔首,“給你添麻煩了。”
赤也不服氣、卻不敢反駁,背對着柳蓮二對女生做了一個龇牙咧嘴的怪表情,她被短暫逗笑了一下。
柳蓮二仿佛沒有察覺到他們細微的互動。
“精市在那邊,”蓮二面色平常,“你要過去打聲招呼嗎?”
“咦?!幸村部長嗎?”切原赤也輕易被轉移了注意力,回過頭伸長脖子望着人群,“他什麽時候來的?我要去!”
“嗯。”
柳蓮二轉身引路。
切原赤也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視線在即将淹沒在人群的前輩和緒方唯直接快速地轉換,似乎這才想起無意間答應過跟她一起看篝火的事情。
“那個……”
他本來想說我馬上回來,結果女生根本沒有在意他的猶豫,早就轉頭去看遠處升空的許願燈,眼眸中映入星光閃爍般的光芒。
切原赤也無言片刻,突然什麽也不想說,賭氣地跟上柳蓮二。
單細胞少年難得千回百轉的心思,顯然沒有被另一位當事人透徹,緒方唯百無聊賴地數着半空中的燈火,在她即将數到五十盞的時候,才發現切原赤也去而複返,身後還跟着一臉威嚴的風紀委員長,和一連串看熱鬧的網球部前輩們。
“給你添麻煩了。”
真田弦一郎按着赤也的頭,在後輩嗷嗷叫的動靜中毫不手軟地按低他的腦袋。
“……”
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切原赤也說不清楚。
他只不過是去跟有段時間沒有見面、帶病的幸村部長打個招呼,才發現網球部的前輩們都聚集在一起,好像不是很适合跑路的場景。
在他煩惱地轉頭去找緒方唯身影時,有人問了他一句“在看什麽”。
然後……
莫名其妙地……
好像有誰在前面設了圈套一樣,他完整地把今天發生的事情抖落出來了……
真田副部長生氣地抓着他的衣領,一邊吼着“太松懈了”,一邊要帶他去跟受害人道歉;丸井前輩友善地勸解“只是因為赤也訓練太少才會這樣啦”;就連對他一向很寬容的蓮二前輩,都深以為然地攤開了筆記本開始重置他的訓練時間表。
切原赤也,男,國中二年級生,以單細胞的直覺感受到了莫名又集中的惡意。
……
緒方唯被來勢洶洶的歉意驚了一下,看着切原受制于人的模樣,有些想笑。她擺了擺手,“沒事啦。”
正義感十足的真田委員長還要繼續商讨賠償事宜,“那副被弄壞的拼圖……”
“随手買的。”緒方唯說,“打發時間而已,是不值一提的小玩意。”
仿佛有誰如有實質的目光,在這個瞬間,蜻蜓點水般落在自己身上。
緒方唯擡起頭尋找。
露天廣場的中央是明亮而熱烈的篝火。
人群層層圍成一個圓圈。
灼熱的火光,經過人群的距離,從瑰麗的色彩、漸漸黯淡成霧氣一般暧昧的薄紗,熱意也被末秋的晚風吹散。
她的視線掠過網球部這些不得不熟悉的面孔。
樹蔭更深深處,立着一道身影。
燃着篝火的白煙在半空中四散,随着風的方向浮動。
一陣忽然轉向的風、裹挾着淡淡的煙塵,朝樹蔭襲去,那個人蹙眉低咳了一聲,淡紫色的發絲随着動作垂落在蒼白、略帶憂郁氣息的側臉,讓人聯想起風中的鳶尾。
從緒方唯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少年落在夜色中一抹暗色的剪影。
真田弦一郎聽到身後的動靜,顧不上教訓切原赤也,急急地轉身走去,大約是詢問了幾句關心的話。蕭瑟的夜風中,對方的回答幾乎輕不可聞,真田的神色越來越沉肅。受他氣勢所懾,網球部的衆人也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
“幸村,你該回去了——”
“……”
“絕對不行!”
“——文太,看,我撿到一個燈。”
剛剛起就不知所蹤的胡狼桑原舉着白色的許願燈,朝着搭檔快步走來,不拘小節的巴西少年完全沒有意識到身後部長和副部長之間氣氛緊張的對峙。
在一片靜寂中,文太慢吞吞地吹了個泡泡。
“……哇,那你很棒棒哦。”
立海網球部的情商之巅、被強行拉下水的丸井文太,無言地嘆了口氣,接過搭檔遞來的紙燈,一副同樣沒有察覺到矛盾的單純模樣。
“幸村君,你有什麽願望嗎?”
他點起燈火,轉頭問。
幸村精市聞言,擡眸望過來。
他的視線在幽空中近乎凝成一條緊繃的細線,深邃目光的着點,很難分得清是那盞燈、還是越過那盞燈後,靜靜站立的緒方唯。
【“幸村,你有什麽願望嗎?”
是她的聲音,在夜風中與燈火一同搖曳。
“……”
少年輕聲地說了句話。
“什麽啊?”她仰起臉問,“我沒有聽清楚。”
結果額頭被少年彈了一下,力道不小,她委屈地鼓起了臉頰,伸手捂住發紅的額頭,紙燈被雙手放開,悠然地升上半空。
“虧了,我還沒有許願。”她目瞪口呆地盯了一會,“你呢?”
一副想要用願望賺回來的樣子。
他原本大約是不想說的,但看着她不甘心的模樣,還是嘆了口氣,扯開她捂着額頭的手,指尖觸碰她的額心,摩挲了幾下。
“說嘛。”她按捺住癢意,眨了眨眼睛。
也許是女生的眼眸裏落入太多星星點點的燈,像銀河一樣璀璨,他有些失神地跌落其中。
“願望的話,我想讓你不要忘記我。”】
貧血般的眩暈感襲上腦海,幻覺裏的畫面與現實交織,緒方唯難以忍受地閉了閉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她清晰地、也是第一次真切地聽到了幸村精市的聲音。
他在回答丸井文太。
——“沒有。”
少年輕聲地笑着,是與幻覺中相同的聲音、卻截然不同的語氣。
說不清為什麽,緒方唯第一反應竟然是松了口氣。
看來他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
過了許久,篝火終于熄滅。
原本約好跟柳生比呂士一起回家,但臨時想起作業還放在教室裏,緒方唯獨自折返教學樓,拿到作業本後,安靜能聽到腳步聲的走廊中,女生忽然停在某一扇門前。
她記得自己随便找了一間教室,将拼圖也遺落在裏面。
鬼使神差地,她推開眼前這扇門。
皎潔月光順着門縫灑落進來,形成一道細細的銀輝,照耀在靠近門邊的桌子上。
空無一人的教室中,那副拼圖不知什麽時候,竟然已經被人完整複原——似乎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任何意外,沒有被誰踩碎、沒有丢失也沒有被放棄。
她呆立在桌前。
即使內心告訴自己,這說不定只是這不合常理的世界、對自己開的一個小小玩笑,但是垂下眼眸,耳邊卻清晰地出現了那些刻意被忽視的、分明屬于同一個人的聲音。
幻覺中模糊的形象,凝聚成樹蔭下的暗色剪影。
【“來看比賽吧。這樣你就可以看到我。”】
【“反正是這麽無聊的校園祭,留下來拼這幅圖好了。”】
【“我想讓你不要忘記我。”】
以及……那一場無疾而終、關于劇本的讨論。
【“你的女主角到最後也沒有答應,這也能算結局嗎?”】
【“說得對。”】
他意有所指的質問,穿透了混亂的時空、遙遠的日月星辰,在此刻終于直面而來,将那個得不到答案的問題,遲到地攤開在她的眼前。
【“——她為什麽不答應?”】
作者有話要說: 赤也(Lv50):這有一條幸村線,讓我來關掉——
幸村(Lv99):你想都不要想。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寫意年少的風華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ylene、小莳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寫意年少的風華 60瓶;白 的 羊 23瓶;明日香 20瓶;迷你信 10瓶;
(你們的營養液是真的多!!)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