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丸井文太沒有等到第二份蛋糕。
行色匆匆的網球部部員在不遠處喊他的名字,似乎是在網球場發生了什麽意料之外的事情,隐約聽到他們在說“部長回來了”,丸井文太便毫不猶豫地跟着他走了。
臨走前,也沒有像上一次那樣,交換彼此的名字或別的信息。他突然出現又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像是僅僅是覺得好玩而心血來潮、短暫停留的同學,跟其他這個年紀的少年沒什麽兩樣。
但緒方唯能夠清晰地分辨其中差異。
這一次,他顯然察覺到了女生态度中隐約的排斥之意,才會采取完全不同的态度和策略。
一時之間,緒方唯也無法确定這樣的發展是好是壞。
少年離開後不久,教室的燈被人從裏面打開。
“學妹,你還在啊,快來幫我——”來人将手中的材料放在桌上,擡起頭,愣在原地,神色有些僵硬,“你還好嗎?”
“哈?”緒方唯眨了眨眼睛。
“你的手……”
緒方唯順着他的視線,掌心的傷口仍在湧出血絲,遲鈍的痛覺随着黑暗消失而猛然湧現,如同魔術在表演途中失效,慘烈地呈現在明亮的幕布之後。
“嘶——”
女生長長地倒吸一口冷氣,痛苦道,“不好,我要死了。”
“這、這倒不會。”前輩拿走她依舊握在手中的廚具,無奈地捏着她的肩膀,把這個有點脫線的學妹推出門外,“我來收拾吧,你去校醫室找一下繃帶。”
幸運的是,今天的校醫還沒有下班。
緒方唯哼哼唧唧地朝老師抱怨“好痛啊,家政教室太危險了,以後再也不要去了”,面對這樣孩子氣的說辭,身為長輩或許應該勸解一番,但老師只是平和地包紮好她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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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個嬌氣的孩子,緒方同學。”
“是真的——我有大危機!”女生鼓起臉頰,煞有介事地反駁。
校醫忍了忍,還是沒忍住,伸手在她臉頰上捏了一下。
“好吧。給你寫一份請假條。”作為捏臉回報,老師寬容地說道。在她歡呼之前,及時地補充,“但是只能偷懶一個月哦。”
“……啊哦。”
雖然不幸負傷,但好歹拿到了一個月的請假條。
緒方唯走出校門時,已經是暮色四合的時分,她仰頭望着遠處閃爍的星光,頗為樂觀地想到,這樣至少可以稍微避開丸井文太一些……這個人,好像特別喜歡往家政教室跑。
當天晚上,因為受傷的緣故,非常嚴重地拖延了女生寫作業的進度,等到她完成一天的功課,已經困的沒力氣思考多餘的事情,倒頭就往床的方向躺下。
極度疲憊的睡眠中,她陷入一個夢境裏。
【在同一間的校醫室。
窗外是黃昏的顏色,老師不知道去了哪裏,她坐在校醫室的病床上,不安分地晃了晃受傷的腿。
“別動。”
少年站在藥櫃前,仿佛背後長了眼睛,制止了她的幼稚行為。
“又不嚴重,只是看着有些吓人。”緒方唯狡辯道。
“……”她仿佛聽到少年嘆息了一聲,又好像只是錯覺,那聲音比蝴蝶振翅時的響動還要無跡可尋。
不知道為什麽,她難得聽話地安分下來。
少年很快在藥櫃裏找到需要的物品,在她面前單膝跪在地上,熟練地為女生膝蓋上的傷口消毒。冰涼的棉球落在肌膚上,有一絲奇怪的瘙癢觸感,她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
“……”
少年握住她的腳踝,力道有些強勢。
于是她垂眸望去,少年的身影逆着夕色,呈現出一種無言的深沉。這分明是個顯得暧昧的姿勢,但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跟平常沒什麽兩樣。
他的掌心貼着女生的肌膚,傳遞着自己的溫度。
“不痛麽。”他問。
緒方唯搖了搖頭。
少年握着腳踝的力度驟然增加了一些,又緩慢卸力。
他好像并不相信,用蘸取酒精的棉球在她膝蓋的傷口上,輕輕地按壓了一下,他擡起頭。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專注的像在看什麽脆弱的、随時會打碎的東西。
“真的不痛嗎?”他第二次問。
女生想要寬慰他,說明自己的傷勢并不嚴重,但潛意識裏又覺得如果自己真的這樣做了,對方反而會更加難過。于是她保持着沉默,再度誠實地搖了搖頭。
少年也不再說話。
只是低下頭,細致地處理她的傷口,他的手很穩,可每一次觸碰,漂亮的眼睫便輕輕顫動一下。
或許是殘陽的色彩太過濃烈,錯覺般地,她看見了少年眼尾也染上了微微的紅色,仿佛被施加了什麽不能訴之于口的痛楚,他一言不發,身影落在如血的夕色中,不合時宜地讓她覺得有種隐忍的美感。
真奇怪,好像受傷的人是他一樣。
他看上去,真的好疼呀。】
清晨的鳥鳴中,緒方唯睜開眼睛。
她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夢,但當她想要更加深入地回憶時,眼前只能浮現出黃昏的光線、以及被籠罩在其中的,少年的側影。
那個人……是誰呢?
那個場景,是真實存在過的嗎?
為什麽自己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呢?
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未知感讓她覺得有些難受,她起床灌了自己一杯冷水,才勉強平複下心底的沉郁和莫名的難過。
就在她若有所思的時候,隔壁家的門被人從裏面推開。
柳生比呂士背着網球包走出來,察覺到她的視線,在晨曦中仰起頭。
緒方唯馬上就忘記了自己剛剛在想什麽,趴在房間的窗口,高興地朝他揮了揮手。
柳生的視線從她剛睡醒時亂糟糟的發型、緩慢地轉移到她纏繞着繃帶、現在已經睡得亂七八糟的手上,然後嚴謹的少年皺起眉頭,“去整理一下。”
“不要這麽冷淡。”緒方唯看着還沒有動靜的鬧鐘,有些自豪于今天的早起,她估算了一下網球部晨訓的時間,跟柳生商量道,“等我上學嘛!”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柳生沉默的時間有些久,他的目光落在松散的繃帶上,“你太慢了。”
“诶?”
意料之外地被拒絕了,緒方唯眨了眨眼睛,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雖然柳生比呂士越長大,對她的态度就越發冷淡,但是他一直以來都非常遷就自己,居然在這種小事上被拒絕了,讓緒方唯內心湧現出奇怪的失落感。
“……哦,那你自己走吧。”女生不太習慣竹馬的疏遠,像一朵焉了的花,有氣無力地說,“路上小心。”
看着她這幅模樣,少年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麽變化,但是卻朝她的方向走近了一些,站在女生的窗前。
“記得換繃帶。”
“知道啦知道啦。”早就預測到了柳生的說教,她熟練地敷衍。
“不要碰水。”
“嗯嗯。”
“不要讓傷口裂開。”
“嗯嗯嗯嗯。”
那短暫瞬間湧現的違和感煙消雲散,被無奈的情緒取代,緒方唯一直覺得柳生很适合當老師,他好像從懂事起就學會了如何教導和告誡她。
柳生又說了些千篇一律的話,女生忍着清晨的困意,耐心地應着。
最後她差點又睡了過去,反應過來的時候,柳生已經離開了。
“……會痛的。”
那道聲音落在風裏、又被吹散。少年的身影在長街上遠去。
困頓的女生忽然想起了什麽,緒方唯直起身,努力回憶他剛剛的叮囑,少年的聲音跟腦海裏某些殘像重合,她想起來夢境中最後那段對話——
【“不要亂動。”少年仿佛壓抑着什麽的語氣,“……會痛的。”
“可我不覺得痛啊。”她聲音輕快地回答。
“我會。”
“什麽啊?”
“……我會覺得痛。”他緩慢地、似乎沒有情緒地陳述,“你知道麽,那真的非常、非常痛。”】
少年的話語隔着夢境,有種缥缈又晦暗的滞澀感。在她模糊回憶起來瞬間,掌心的傷口滲出血跡,漸漸暈染了白色繃帶。
她低頭不可思議地盯了一會,本以為已經愈合的傷口,正清晰地向她傳遞着不可忽視的痛覺。
“……嗷。”
緒方唯哭喪着臉想到,她應該早點聽從柳生的叮囑。
真的很痛呢。
不知道夢裏的那個人,當時是否也承受過這樣的痛楚。
午休的校園很安靜。
此時已經是初秋的季節,但風景依舊千篇一律,盛綠的樹木在陽光下顯得更加耀目,只是偶爾吹來的微風會讓女生裹住身上的外套。
緒方唯拿着校醫室的請假條,推開了家政教室的大門——這個時間點,社長和前輩們都會聚集在這裏。
但是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地。
“嗨。”
紅發的少年在空蕩的教室朝她招了招手。
“還以為你今天也不會來。”丸井文太好像想到了什麽,臉上浮現了有些孩子氣的天真笑容,“真幸運呀。”
“‘也’?”
“嗯,”他解釋道,“社團的人都被學生會叫走了。”
“……”
這詭異的巧合讓緒方唯沉默了片刻,“那你呢。”
“我?”丸井文太似乎沒想到她會關心自己,愣了一下才說,“我忘記帶便當了,想自己做一份。”
“……這樣啊。”
盡管緒方唯已經知道,圍繞着丸井文太與她的事件是不講道理的,但依舊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失落。這種像是被誰一筆一劃譜寫下來、注定的場合讓她覺得虛假而不适。
她将請假條放在社長常用的櫃子上。
“诶?”少年這才注意到她纏繞着繃帶的手,“你受傷了麽?”
“……嗯。”
女生顯而易見地不想展開這個話題。
丸井文太垂下眼睑,像是稍微在思考着什麽,沉默了一會兒。
他沒有追問細節,只是看着櫃子上的請假條,有些随意地說道,“那大概有一段時間不會做蛋糕了吧。”
“……是。”
就在緒方唯覺得可以用這個理由、當做逃離丸井文太相關場景所用的借口時,少年冷不丁地問道,“你帶便當了嗎?”
“我去食堂。”
“可是……”他好像真心實意地替她着想,垂眸注視着她受傷的手,微微頓了一下後輕聲說,“那很麻煩呀。”
“……”
“我多做了一些,要不要試一下我的便當。”
緒方唯沒有想到還有這種發展,一時無言。
在她的印象中,文太總是向她索求着什麽東西,像撒嬌的小孩子一樣,得到之後又會貪得無厭地尋找下一個目标,并在這個過程中,順理成章地親近起來。
而少年性格中善于照顧人的一面,似乎很少向自己表現。
在她陷入今昔對比時,文太已經抓住她發愣的空檔,裝好食物将餐盤推到女生面前,誘人的色澤與溢出的鮮味,都讓人找不到抗拒的理由。最重要的是,少年正滿懷期待地看着她,眨着那閃閃發光的眼睛,非常美麗。
她無法編織出合理拒絕的話語。
對她來說,丸井文太也不是一個可以随意拒絕的人。
“……好。”
她在少年對面,慢慢地坐下。
這其實是他們第一次面對面地、真正意義上正常的獨處。發現這一點後,少年有些不自在地側頭,片刻後,他剝開糖紙,丢了一顆糖果到嘴裏。
餘光瞥到女生笨拙地用纏繞繃帶的手拿起勺子。
“很嚴重麽?”
他最終還是沒有忍住,明知道她不願提起,還是違拗她的意願問道。
“……不。”女生非常小聲、卻語氣認真地說道,“一點也不痛。”
“這樣啊。”
少年有些不解,大概是覺得她在逞強,嚼着口香糖吹了個粉紅色的泡泡,他有些出神地想到,受傷的原因多半是自己昨天吓到她了吧。
明明是第一次見面……
那心底不安躍動的情緒,迫不及待想要抓住她的沖動……他明白這些不知從何處萌生的情緒有異常之處,可是在探究之前,他竟然更想要順從心底的渴望留下她。
好像在這之前,他已經失去過一次,不能再承受那樣的結局了。
窗外秋日的陽光蕭瑟,但注視久了,卻也幻覺般地有些灼燒眼球的疼痛。
比起緒方唯自己的手藝來說,丸井文太在料理上的天賦顯然更加出類拔萃,這讓她更加覺得荒謬——他根本沒必要被自己做的蛋糕吸引。
下意識地,女生捏緊勺子。
傷口在繃帶下裂開,淺淺的血絲溢出,在少年有些驚訝的目光中,緒方唯仿佛在求證什麽、平靜地扯開繃帶。她注視着鮮血流下的痕跡。
“沒事嗎?”少年傾身,不由自主地湊近問。
少年溫熱的吐息輕輕擦過女生的發絲,如此細微的動靜,卻輕而易舉地在她的心潮引起一片震顫。心髒快速跳動的頻率,幾乎又要形成名為‘喜歡’的錯覺,指引她陷入少年無意間編織出來的、蜜糖般甜美而柔軟的幻境裏。
「饒了我吧。」
她在心底默念。
然而表面上,她只是兀自維持着原來位置,毫不閃躲地擡起臉來,正對上少年驚訝之後、緩慢泛起不自在神色的神情。
心髒不受控地跳動着,理智卻禁锢着天性,來回拉扯中,不可避免地生出無窮盡的疲憊感。她在這接近極限的疲憊中,冷靜地想到。
之所以明知道可能會遇到丸井文太,她也非要來一趟家政教室,就是為了确認這件事情。
“我沒事。”她輕聲回答。
——在丸井文太身邊,她沒有痛覺。
窗外日影透過淡薄的雲層,公平地傾注在每一個人身上,世界運轉如常,太陽會升起也會落下,鮮花會綻放也會凋謝,四季會流轉,潮汐會漲落。
聒噪蟬鳴是真的,考試的成績是真的,陽光落在肌膚上泛起的熱意是真切的。
——唯獨在這個空間裏,避無可避、不得不相遇的兩個人。
她和他就像是舞臺劇上的牽線人偶一樣。
巧合是假的,傷口是假的,就連跳動到幾乎能感受到痛楚的心動,竟然也是虛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