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從家政教室離開的。
午休時間已經溜走一大半,安靜的校園漸漸被躁動的氣息占領,走道上的學生也聚集了起來,漫無目的地閑聊着日常瑣事。從教學樓的高層望去,沿海的列車飛逝而過,呼嘯的動靜中,女生像被驚醒一般,她停下腳步定在原地。
腳步匆匆的同學從她身邊擦過,不小心撞到女生的肩膀,一邊說着“不好意思”一邊飛快跑開。
不啻于從一場噩夢被拉回現實的熙攘裏。
緒方唯捂着被撞到的地方,察覺到并不嚴重的隐痛。
午間校園是個無法安靜的場景。
枝葉間傳來的蟬鳴、電風扇持續轉動的枯燥聲響、汽水瓶開蓋的氣音、籃球穿過籃筐重重砸落的震動。
視野之內所呈現的一切,都再正常不過。
非要結論的話,她想——在這個場景裏,唯一不正常的,恰恰是發現“異常”的自己。
“……唉。”
暖色調的燈光下、布置溫馨的房間內,緒方唯正用受傷的手歪歪扭扭地奮筆疾書,試圖将當前的狀況分析清楚。然而她埋頭努力了一會兒,不得不放下筆,挫敗地承認,目前她能夠得到的情報還是太少了。
——丸井文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對她頗有好感,即使在立海占地面積頗為可觀的校園裏,他們也會因為不同的巧合、不斷地相遇。
——同樣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他的主觀意志能夠觸發時間倒流。
僅僅是這兩個已知的條件,就足夠影響到她的正常生活。
緒方唯丢開筆。
她閉上眼睛将這些看起來一板一眼的數據抛開,這一次,率先浮現在腦海裏的是少年的眼瞳——與熱烈的發色不同,丸井文太擁有一雙沉靜的深色眼眸,當他專注地注視着什麽的時候,絲毫不會懷疑他必将不遺餘力的決心。
Advertisement
然而,這樣的文太,也并非完全不接受被拒絕。
只要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就能夠讓他從那種‘勢在必行’的狀态裏掙脫出來。例如說,突然回到學校的網球部部長。
想到這裏,緒方唯嘆了口氣。
迄今為止,在她跟文太的相處中,她好像還沒有一次成功地找到理由、說服丸井文太。倒是他一直都很有理由搞定自己。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少年是個跟可愛表象不搭邊的棘手人物。
長籲短嘆間,緒方唯聽到隔壁的響動。
夜色已深,柳生比呂士這才終于結束補習班,回到家門口,似乎是察覺到什麽,他瞥了一眼隔壁二樓燈火通明的房間,很快,房間的窗簾被人一把拉開。
“也太晚了吧。”
緒方唯從窗戶裏探出頭來,神色有些擔憂。
“為什麽非要去補習班,比呂士的成績明明很不錯。”緒方唯不解地問道,說是“不錯”已經非常委婉,柳生比呂士幾乎是從設定書裏走出來的優等生,各方面都完美的讓人驚嘆。
柳生并沒有在青梅面前自謙,他平靜地回答,“反正也沒什麽事做。”
“這算什麽理由啦。”
緒方唯小聲吐槽了一句。柳生比呂士總是這樣,從小到大都一絲不茍地遵照着優秀的模板成長,仿佛有什麽規矩框住了他一樣,循規蹈矩之餘,也不免讓人覺得難以接近。
這種特質讓緒方唯一度擔心他的人際關系,就連小時候放學回家,不管她走了多遠,也一定要回頭等柳生跟上來,長年累月的習慣無法說改就改,即使柳生已經成為了非常優秀的少年,她依然覺得自己對他有某種必須關注的義務。
“那麽,你希望我應該去做什麽?”柳生看着她莫名其妙憂愁起來的長輩模樣,顯然已經習慣了她時不時的抽風,面不改色地問道。
“……嗯?”
緒方唯思索了一下,卡住了。
她本想建議柳生去做自己喜愛的事情,可是在她的印象中,柳生并不熱衷任何事情。
因為前輩的邀請,他在國一的時候加入了高爾夫社團,之後又因為仁王雅治的口才實在卓越,轉而加入網球部。不管在哪個社團,他的成績都很不錯,但是……這就跟他考試很厲害一樣,絕不能稱得上是因為熱愛。
他偏好懸疑小說,卻也會在看到一半後大方地出借,原因是“已經猜到結局了”。
因為輕而易舉就能達成目的,他好像從來都不執着于任何東西,更加不會以此為傲,對他來說,這些事情普通的不能成為加諸己身的榮譽。
這樣的柳生比呂士……如果有一天,會為了什麽事情改變自己的行動軌跡,那才會變得很奇怪吧。這樣說起來,維持着‘優等生’模板的柳生才是最正常、最讓人放心的。
“你真的一點都不像國中生。”緒方唯放棄了建議他擴展課後生活的想法,趴在窗臺上,“每天都這樣,不會辛苦嗎?”
柳生下意識地握緊了書包帶,僅僅只是一瞬間,他很快又放開。
隔着不遠的距離,他在月光下與女生對視。
誰也分辨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不會。”
他好像非常鄭重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又簡短地像是在随口敷衍。
掌心的傷口已經結痂,偶爾泛起細微的癢。
即使從社團請假,緒方唯依舊會在家政教室以外的許多地方與丸井文太狹路相逢,她有時候不知道心思敏感的少年究竟有沒有看出自己盡力隐藏的排斥,他總是大大咧咧的樣子,笑容燦爛到讓人覺得刺眼的程度。
即使知道遷怒是毫無道理的,但看着他一無所知的模樣,還是會忍不住泛起一絲詭異的不滿。
然而少年總是很敏銳地化解她的情緒,例如眼下。
“來看周末的比賽嘛。”
課間休息,分明是隔壁班的少年卻在前桌的座位上側身,一只手搭在女生的桌沿。
緒方唯沒有理他,繼續寫着練習題,一副心無旁骛的模樣。可惜,這并不能讓少年退縮,他搭在桌邊的手得寸進尺地覆蓋在習題本上,讓女生無從下筆。
緒方唯舉着筆,懸停了半天,有一種幹脆把筆尖戳到他手背的暴躁沖動。
少年好像看出了她的想法,反手攤開手掌。
“……幹嘛啊?”女生無奈地問。
“你不是想試試嗎?”少年還在無所謂地吹着泡泡糖,似是對這舉動中蘊含的惡意毫無所覺,好奇地問,“你要試試嗎?”
聽上去只是一場普通的玩鬧。
“……”
女生垂眸,視線越過筆尖,投向少年不設防的掌心。
好生氣。
莫名其妙在課間出現的少年。
被打斷的解題思路。
無法回避也無法拒絕的邀請。
源源不斷的黑色霧氣在心底悄然滋生,她索性按下筆尖,尖銳如同針頭的筆終于落在少年的掌心紋路上。
本來已經做好被她報複的準備,就當做那天吓到她、讓她受傷的對等代價,然而預想之中刺痛感竟然沒有出現。
那支筆在他手上輕快地游走,好像在畫着什麽東西。
丸井文太似乎反應不過來一般,唇邊的泡泡糖‘啪嗒’地在空氣中發出極細微爆破聲,唯獨在他心裏被無限放大。
微涼的觸感像羽毛拂過,在落筆處調皮而快速地勾勒。花了好大的力氣,少年才忍耐住細細密密、無法遏制的癢意,沒有绻起手指。
他的視線呆呆地停駐的地方,沒有預料之中的報複,只有一個簡筆卡通小人,正火冒三丈地在他手心跺腳。
以及女生完成這幅創作之後,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多麽幼稚又無謂,擡手抵着額頭、低垂的腦袋和懊惱的神色。
丸井文太只覺得癢。
他猜想她會拒絕他、會傷害他、會想方設法地逃避他。
可這些天以來,他仍要佯裝無知的模樣,湊上來驗證她每一次掩飾的并不高明的排斥。少年對自己喜愛的東西,總有一種驕矜、想要占有的任性。而此時此刻,他倒是寧願她一直虛僞地拒絕下去,即使心底的不甘堆積,卻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無法自控。
從胸腔到五髒六腑,血液流動的每一個角落,全都泛起那種不知從何而起、也無法輕易喊停的癢意。
如果說,冥冥之中有什麽牽引着他們相遇,在丸井文太看來,這一刻像是分界線一樣明确。
在這之前,他只是覺得有趣而不斷試探。
雖然并不是什麽比賽,但就在這一刻,他好像稀裏糊塗的丢失了他們之間的主導權。
“咳。”
把他從紛雜思緒中拉回來的,是女生一聲尴尬的低咳。她從抽屜裏抽出紙巾,別過頭刻意躲避自己的大作,“……抱歉,擦一下吧。”
因此她也沒有看到,少年只是安靜地将紙巾攥在手裏,并沒有配合她毀屍滅跡的意思。
他彎起唇角,又露出那種過分率性的笑容,他其實知道怎麽樣最讓她心軟。
“不生氣了麽?”
片刻沉默後,女生裝作若無其事地放下筆,“周末不是要比賽嗎?”
“原來你有在聽我說話呀。”
如果由別人說來會顯得諷刺的話語,在少年毫無心機的天真表象下,竟然有種受寵若驚的真誠感,“太好啦。”
“……”
無名的怒氣在少年閃閃發光的眼瞳中找不到着力點,只好漸漸如煙般消散于無形。
緒方唯不得不承認,不管圍繞着丸井文太的異常現象多麽無理取鬧,她對他本人都生不起氣來。
或者說,根本不可能有人讨厭丸井文太。
少年擁有一副清秀無害的好相貌,像他偏愛的甜食一樣,注視着他的時候,會不自覺地聯想到柔軟的棉花糖、剛出爐的細膩糕點和甜到過分的棒棒糖。
總之,盡是些可愛、讓人心生喜悅的玩意。
“比賽場館離學校很近的。”少年顯然很清楚自己的優勢,他鼓起臉頰、神色期待地追問,“來看麽?”
緒方唯想到,如果真的有人讨厭他,那得多麽鐵石心腸啊。
她自認不是這種狠角色。
“可是,”她稍微松懈了一些防備,委婉地回絕,“我根本看不懂。”
丸井文太毫不介意她的猶疑,心直口快地回答,“可我就是想要你在場呀。”
腦海中電光火石地閃現了細碎的片段。
【“我去不去對你的比賽有影響麽。”
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沒有。”對方幹脆地說,“不管怎麽樣我們都會贏。”
“那我去幹嘛?”
“唔,”他仿佛給她想了個好主意似的,“這樣你就可以看到我啦。”
“……”】
最後她是怎麽答複的呢?
緒方唯放下一直擋在額頭上的手,恍惚的畫面像湖水驚起波瀾,不能完好地凝住,她甚至無法從中分辨對方的面容。
記憶……或者幻覺中的自己,不滿卻又被說動了心思,含糊地回答:
【“到時候再說啦。”】
眼下,她對上丸井文太明亮的眼眸,似乎是為了靠近幻覺,又或者是因為少年令人難以招架的赤誠熱情,她聽到自己的聲音。
“到時候再說吧。”
……
即使只得到了并不确切的答複,丸井文太也沒有繼續糾纏下去,幹脆地離開了隔壁班,在走道上,跟正要回教室的同學打了個照面。
“最近課間都看不到人。”同班的好友親密地勾住少年的脖子,明知故問地笑道,“總是往別人教室跑,風紀委員不管你麽?”
丸井文太顯然知道‘風紀委員’在代指誰。
“就算柳生要管,他也應該先管管你的頭發吧。”
“話是這麽說……”
友人停下腳步,他回頭望向文太剛剛走出來的教室,露出有些好奇的神色。
“看什麽。”
“看一下都不行,好小氣。”友人用那種盡在無言中的暧昧神色,撞了撞少年的肩膀,“你們到底怎麽回事?要幫你打聽一下嗎?”
“打聽什麽。”
“例如她跟風紀委員有沒有——”
輕佻的玩笑話在少年投過來的視線中漸漸消弭。
秋日蕭瑟的陽光漸漸隐入雲層,過道的光線驟然消失,少年的唇角随之抿成一條直線。
“白癡。”
丸井文太低聲罵了一句,像是某種男生之間輕易就能讀懂的警告,友人立馬放開了他連連擺手,解釋道只不過開個玩笑。
總是漫不經心嚼着口香糖的少年,在收斂起平日裏柔和的笑意、冷冷地擡眼時,竟然也會顯現出一種沒有什麽溫度的淩厲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