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雲歌不是一個好奇心重的人,更不是一個熱心的人,她的目光極少落在旁人身上。
但是她恰巧與陸文君分到了一個宿舍。
又恰巧看到了陸文君身上的奇怪之處。
明明陸文君的同班同學和她相處更久,但是同班同學竟然沒人發覺不對,只是簡單地将陸文君身上的種種歸結為性格孤僻。
只有雲歌一眼就看出陸文君不對勁。
——或許因為現在的陸文君和上輩子的她太像了。
雲歌看到陸文君,就像在時間長河中回頭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此時的陸文君,仿佛站在江邊,一只腳懸空,只剩下另一只腳站在地上,搖搖欲墜。
這時候如果有人伸出一根手指推她一下,她就掉下去了。
但如果有人伸手拉一把她,或許能把她拉回來。
雲歌看着陸文君,不受控制地想到如果上輩子她跳江的時候,也有人對她伸出手……
雲歌決定做那個伸出手的人。
雲歌留心關注陸文君後,很快就發現了更多情況。
陸文君的睡眠問題十分嚴重。每天晚上,陸文君都會學習到半夜兩三點,上床之後輾轉反側一兩個小時才能入睡,入睡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夜間這麽短的睡眠時間,顯然會對健康造成嚴重的危害。
白天,雲歌注意到陸文君經常昏昏欲睡。老師講課時,陸文君經常托着腮就睡着了,一睡就是半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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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飯後到睡覺前的時間,也就是晚上八點到深夜兩點,是陸文君最清醒的時間。這幾個小時內,陸文君看書的效率和做題的速度讓雲歌驚訝。
甚至讓雲歌懷疑,系統所說的學習方面綜合排名本世界第一的人是自己,是不是出錯了。
最起碼雲歌現在看書做題無法像陸文君這麽快。
雲歌看着陸文君寫在草稿紙上的解題過程,問道,“我可以看看嗎?”
陸文君恍若未聞,對雲歌的話沒有任何反應,低頭奮筆疾書。
雲歌早已習慣陸文君這副模樣,每天晚上宿舍裏再吵,陸文君都置若罔聞。
別人聊天對陸文君毫無影響,對陸文君說話她也毫無反應。輪到陸文君打掃浴室的日子,季婕拼命搖晃陸文君的肩膀,才能讓陸文君從題山書海中擡起頭。
第二次輪到陸文君打掃浴室時,雲歌看到季婕又要上前搖晃陸文君的肩膀,上前攔住季婕。
“別叫她了,我去吧。”雲歌走進浴室打掃。
季婕不再叫陸文君,她當然無所謂是陸文君打掃還是雲歌打掃,反正不要讓她打掃,并且明天有幹淨的浴室可以使用就行。
而雲歌選擇代替季婕勞動,因為雲歌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季婕認定陸文君裝聽不見逃避勞動,雲歌卻懷疑陸文君是真的聽不見。
包括大家入住宿舍的第一天,陸文君無視梁勤勤的多次呼喚、無視室友們帶着硝煙味的口角……
季婕對雲歌說,陸文君是裝的,但是現在雲歌更傾向于,陸文君是真的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雲歌自己曾多年看不見下雪,她能理解陸文君。
“我能看看你的草稿紙嗎?”雲歌再次詢問。
陸文君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雲歌不再指望陸文君回答她,伸手拿起桌邊的草稿紙查看。
第一道題,正确;
第二道題,正确……
陸文君寫在草稿紙上的解法全都正确!
在全部正确的情況下,這樣的解題速度,實在令雲歌震驚!
要知道雲歌的解題速度就足以令人震驚,能讓雲歌震驚的速度,自然不是一般的快!
雲歌在陸文君身邊觀察了許久,足足幾個小時,陸文君一直保持着飛快的解題速度——沒有走過一次神、沒有喝過一口水、沒有上過一次廁所,甚至沒有活動過一次身體。
大腦長時間維持這樣的高速運轉,大概真的完全無法再處理身邊的外界信息吧?
但是這樣用腦……真的健康嗎?
陸文君每晚的失眠,已經給出了答案。
雲歌不喜歡交淺言深,但她還是提醒陸文君,“陸文君,你應該調整一下作息。”
“将每天精力集中、大腦活躍的時間,從晚上調整到上午或者下午。”
“你現在這樣每天熬夜學習,然後再花很長的時間才能讓大腦放松下來,天都快亮了才能入睡,身體會受不了的。”
“身體是學習的本錢、是一切的本錢。沒有好身體,是不可能有好成績的。”
雲歌經歷過上輩子被迫吸毒後半死不活的日子,這輩子深知健康的可貴。
她除了剛重生時通宵完成學習任務,之後一直注意充足規律的睡眠、健康的飲食和日常的運動。
“明星網紅靠顏值吃飯,就要用心維護身材和臉蛋。”
“我們競賽選手靠頭腦吃飯,那麽也要用心呵護自己的大腦。”
“熬夜這種損傷大腦的事情,盡量少做。”
陸文君愣住,雲歌寥寥兩句話,竟然讓她紅了眼眶。她連忙低下頭眨眼睛,低聲說道,“好。”
雲歌明白陸文君的苦衷,對于現在的陸文君來講,不熬夜或許太過奢侈。
但是雲歌懷疑陸文君有一定程度的抑郁症,或是焦慮症。或者二者皆有。
總之陸文君的心理和生理目前都不太健康。
雲歌上輩子也有過這些問題,雖然她從不曾走進醫院看醫生做診斷,但是經歷過那些事情,雲歌沒有瘋就已經證明她非常堅強了,心理健康……就不奢求了。
即使這輩子,雲歌知道自己依舊算不上心理健康,沒有哪個心理健康的人日日夜夜地想着殺人。
正因為雲歌自己經歷過,還正在經歷,她一眼就能看出陸文君身上的問題。
雲歌沒有對陸文君提起抑郁症,她不知道陸文君是否願意聽到這類詞彙。
但雲歌十分誠懇地勸陸文君在保證身體健康的情況下努力學習,普通人尚且不能這樣熬夜,病人當然更不可以。
“如果你有困難的話,我可以幫你。”雲歌對陸文君說道。
雲歌剛重生的時候,都曾為了搬出舅舅家的陽臺通宵完成學習任務。陸文君一個真正的十幾歲學生,又不像她這樣擁有系統,除了熬夜拼命,大概真的別無選擇。
陸文君經濟方面的困難,對現在的雲歌來說不算什麽。既然雲歌看到了,她願意伸手幫一把。
陸文君靜默許久後,低聲說道,“謝謝。”
“但這不是錢的問題。”
“沒有人能幫我。”
陸文君的聲音很輕很輕,飄散在風中。
雲歌誠懇地表示,無論陸文君的困難是什麽,都可以說出來一起想辦法,她一定會努力幫忙。
但陸文君依舊不肯說出自己的困難。
雲歌想起寒假集訓開幕式上,陸文君看向賈浩南的眼神。
她十分懷疑陸文君的困難和賈浩南有關。
什麽原因,會讓一名學生恨一位老師?
原因當然很多。
什麽原因,會讓一名努力刻苦、成績第一的女學生,恨一位偏愛她、給予她特殊待遇的男老師?
雲歌将問題細化之後,剩下的答案就很少了。
雲歌心中立刻冒出一個懷疑!她懷疑賈浩南性騷擾女學生!
但是通過觀察,雲歌又很快将這個懷疑排除掉。賈浩南從來不和女學生單獨相處。
而陸文君的相貌在賈浩南的女學生中處于中下。
不乏長得比陸文君漂亮的女生,也不乏性格比陸文君膽小懦弱的女生。
排除掉性騷擾的可能後,雲歌就想不到其他可能了。
就在雲歌懷疑自己看錯了陸文君仇恨的眼神時,雲歌注意到陸文君幾次對着自己欲言又止。
雲歌靜靜等待,終于等到陸文君開口。
“雲歌,我聽說過你。你爸媽都不在了,是吧。”
雲歌愣住,陸文君說的話,十分出乎雲歌的意料。
雲歌本以為陸文君會開口說出自己的困難,完全沒想到陸文君會提起自己。而且如此突然的,提起自己過世的父母。
陸文君突然握住雲歌的手!
陸文君的手很冰,手指瘦骨嶙峋,力量大到讓雲歌吃痛。
雲歌驚訝地看向陸文君,四目相對,她看到陸文君眼中寫滿了懇求。
“雲歌,你不要參加28th數學競賽,不要跟我們這屆學生一起學習。”
“你這麽聰明,考一次肯定就能進省隊,你不要提前學。高馳老師很好,你跟着他學習,按部就班地和你的高一同學一起參加29th數學競賽……”
——求求你。
——答應我。
雲歌從陸文君的雙眼中,看到她沒有說出口的話。
陸文君雖然經常不知道自己身邊都發生了什麽,但是此時,她以自己最大的勇氣,回報了雲歌這些天對她的善意。
賈浩南在寒假集訓開幕式上的一番話,讓五百多名競賽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緊張中。
賈老師關于Z省競賽正在走下坡路的分析,就連賈老師自己朝夕相處的學生都是第一次聽說,震驚得久久回不過神來。
對其他競賽環境不如崇禮的學校中的競賽生們造成了多大的震撼,就更不必說了。
如果有什麽比身處競賽弱省中更讓競賽生緊張的事,那麽大概就是像現在這樣——身處正在衰落的競賽強省中。
就像跑步比賽,倘若一開始位居後方,努力追趕前方的選手,這個過程是充滿希望的。
但是倘若一開始位居前方,看着後方的選手們一個個追上自己、不斷縮短與自己的距離……心中的滋味就截然不同了。
更何況根據賈老師所說,Z省競賽成績不斷被其他省份追趕上,是因為教育體制問題,這個問題很難解決,更不是他們這些學生能解決的。
偏偏這個問題又十分重要!
競賽生的智商全都很高,賈老師只要一說他們立刻就明白——學弟學妹們的競賽環境,全都掌握在他們的手中!
目前Z省的情況是獲得省一就有大概率保送清北,即使與清北失之交臂,也有上交浙大等名牌大學保底,兜底的情況不過是“考敗來浙”。在這樣的前提下,每年才會有源源不斷的尖子生走上學科競賽這條路,才會有最優秀的老師鑽研競賽,成為競賽教練。
假如他們這些競賽生無法維持住現在的輝煌,讓Z省從競賽強省的陣營掉落到競賽弱省的陣營,往後變成只有省隊選手,甚至只有省隊前三名才有進入清北的機會……那麽下一屆選擇競賽的學生必然越來越少,學校在競賽方面的投入也會越來越少。
一旦走上這個循環,Z省的競賽就徹底地走上了衰落之路。
搞競賽卻得不到回報,老師不會支持、家長不會支持,即使學生自己熱愛競賽,也會遇到方方面面的阻礙。
“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考一個好大學,等考上大學之後,再鑽研數學/物理/化學……也不晚。”
“現在搞競賽也幾乎不能保送了,還是要把精力都放在高考上,踏踏實實學好各科知識,打牢基礎,不能偏科。”
“學科競賽?我們學校今年不開設競賽班了,學校不鼓勵學生學習競賽,高考才是回報率更高的正途,知識範圍和難度學習到高考難題的水平就足夠了。”
不需要賈老師舉例子,坐在階梯教室中的學生們,心中早已浮現出一幕幕具體生動的場景。
能在今日走進這間階梯教室的競賽生們,一路順風順水的是少數,多數學生在這一路上全都遇到過質疑和阻礙。
不擅長競賽的學校中,老師對競賽生說,在我們學校搞競賽是沒有前途的。
偏科的學生,班主任千方百計勸說學生應該均衡發展,應該多花時間提高自己的短板,而不是在競賽這條路上“劍走偏鋒”“孤注一擲”。
上競賽課時間沖突,班主任不批假;學習競賽後沒空完成各科作業,老師們不允許……
階梯教室裏哪個競賽生,心中沒有一把辛酸淚呢?
假如Z省的學科競賽在他們這些競賽生手中衰落,那麽以後的學弟學妹們面臨的将是比他們更加艱難的環境,更加險阻的路,以至于到最後再也沒有這條路。
但是相反的,假如他們能夠将Z省的學科競賽發揚光大,那麽以後的學弟學妹們身處的環境就會越來越好!他們受過的這些委屈、他們遇到的這些困難,學弟學妹們全都不會再遇到!
老中青三代合力的競賽教員、堪比大學水平的實驗室……現在其他省超級中學中的學生能享受到的環境,Z省學生們聽了都想流口水!
雖然他們是享受不到這樣的環境了,但是如果以後學弟學妹們能享受到這樣的環境,那該多好啊!
總而言之,Z省的學科競賽這條路,是越走越寬,還是越走越窄,甚至走絕了,全都看他們現在這些競賽生怎麽走了。
寒假集訓營的五百多名競賽生,每天除了緊張的競賽學習,就在思考賈老師的這番話。
幾天後,輪到賈老師為大家進行專題講座。
同學們再次見到賈老師,不約而同地開始讨論這些天思考的結果。
趙博涵學長語氣沉重,“競賽這條路,對我們這些偏科的,在某一科目上別有所長的學生,太重要了。”
趙博涵就是偏科的學生,總分不夠高,排名不夠靠前,如果不參加學科競賽的話,是不可能進入清北的。
“如果以後沒有了這條路,真的太可惜了,對于在某一學科上有天賦有能力的學生來說,關上了一扇門。”
如果他們不曾學習過學科競賽,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人生中被關上的是哪一扇門。
像趙博涵這樣的同學還有很多。雲歌環視一圈,看到身邊的同學們都在熱切地讨論。
雲歌的目光在教室裏尋找着陸文君的身影。
這是在開幕式之後,陸文君和賈老師第一次同在一間教室裏,雲歌想再觀察一下陸文君的反應,看看是否能再捕捉到陸文君充滿恨意的眼神。
雲歌在教室後排找到陸文君,突然愣住。
陸文君此時的樣子和雲歌想象中完全不同!
陸文君正在睡覺!
她右手托腮,雙眼微阖,睡得正香。
為什麽會這樣?
如果陸文君不恨賈老師,為什麽她會和其他同學的反應截然不同?其他同學都為賈老師帶來的爆炸性信息震驚,陸文君卻無動于衷。
如果陸文君恨賈老師,賈老師就站在她前方十幾米的講臺上,陸文君怎麽能酣然入夢?
就在雲歌注視着陸文君的時候,陸文君突然醒來,目光空洞地看向前方,雙手不停地揉着太陽穴。
這應該是緩解頭痛的動作,但是因為陸文君的動作太快,飛快的機械性的重複,讓雲歌皺起眉頭。
陸文君臉色慘白,黑眼圈十分明顯,嘴唇蒼白幹燥,上面有細小的裂口。
陸文君嘴唇緊抿,臉上的神情十分緊繃,仿佛正在忍受什麽痛苦。
雲歌的眉頭越皺越緊。
陸文君的表情和動作,乃至整個人身上散發出的氣質……都莫名給雲歌一種熟悉感。
一種雲歌再也不想回憶起來的,不祥的熟悉感。
中午,崇禮的學生結伴在食堂裏吃午飯。雲歌故意吃得慢了一些,等到其他同學都吃完了,雲歌和趙博涵學長兩人的餐盤裏還有大半食物。
雲歌擡頭對大家說道:“你們先走吧,不要等我了,我還要吃很久呢。”
趙博涵扭頭看到雲歌餐盤,臉上露出喜悅的神色,“哇!學妹你吃飯也這麽慢呀!”
“正好,我們兩個慢慢吃。你們趕緊回教室吧!一會兒我和學妹結伴回去!”
“我吃飯一直很慢,可算找到一個像我一樣慢的了!”
等到其他同學都離開後,雲歌漫不經心地和趙博涵聊天,“學長,你覺得陸文君學姐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趙博涵愣了一下,問道,“怎麽了?你和陸文君學姐一個宿舍,你們兩個人相處不好?有矛盾嗎?”
雲歌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倒也說不上有矛盾……就是我覺得陸文君學姐那個人……挺特別的……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陸文君學姐這樣的人……”
雲歌的話朝着哪個方向理解都沒有問題,可以是有矛盾,也可以是沒矛盾,可以是在說陸文君好,也可以是在說陸文君不好。
全看趙博涵自己往哪個方向理解。
而趙博涵往哪個方向理解,雲歌就能知道趙博涵心中對陸文君的評價。
出乎意料的是,趙博涵十分坦蕩地和雲歌談起了陸文君,“嗯,陸文君那個人是挺特別的。”
“其實她人不壞,但卻是不好相處,和其他競賽生都合不來,一直獨來獨往。”
“高一學數學競賽的學生還有很多,但是進入高二之後,依舊走在這條路上的,都是真正有天賦、有實力、肯努力、能看到希望的。”
“我們這屆就剩下十來個學生,每天一起上課、一起自習,關系比其他同學都要親密。”
“但是我們這一屆數學競賽生裏,陸文君和徐鑫——徐鑫你還沒見過吧?他也來參加寒假集訓了,但是不和我們坐一起,也不和我們一起吃飯。陸文君和徐鑫兩個人一直是獨行俠,誰也不理。”
“一開始我們向兩個人抛出過橄榄枝,但是兩個人都不理我們。”
“陸文君和徐鑫兩個人家境都不太好,你應該也能看出來。兩人都是崇禮的競賽特招生,免除學費,還有助學金。大概兩個人都覺得高中不是交朋友的地方吧,全都一心紮在學習裏。”
“我覺得陸文君的性格有點……既自卑又自傲。大概對自己家境有點自卑吧,但是對自己的成績又特別自傲。”
“當然,陸文君的成績确實是我們這些人裏數一數二的,她狂有狂的資本。”
雲歌挑眉:“狂?”
到目前為止,雲歌看到的陸文君,和“狂”這個字沒有一點關系。
甚至有點畏畏縮縮,是個存在感非常微弱的人。
陸文君根本是“狂”的反義詞。
但是很快,第二天,雲歌就明白了趙博涵對陸文君的評價。
第二天,講課的老師來自W市的中學。
老師講一道題講到一半,陸文君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老師,這道題你的解法太笨了!繞了很大的遠路!”
“我來講一下我的解題方法!”
在五百多名學生震驚的目光中,陸文君旁若無人地走上講臺,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嘩嘩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