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淮安睡得頗不安穩,夢中往事頻頻出現。
他似是坐在顧家那處大宅的客廳沙發上,穿着剪裁得體的西裝,卻憤怒地握緊了手,垂着頭,聽着對面漂亮女孩兒的譏諷:“上不了臺面的東西,和你媽一個樣兒!明明是趙家趕出來的私生女,還充什麽大小姐的款兒!到底不是咱們顧家養出來的,也不曉得規矩,拿出去只會丢人現眼!”他不服氣地要罵回去,他的父親顧其琛輕飄飄地投來一個眼神,責備道:“妙儀,好好講話,一個女孩兒,說話可不能這麽難聽。”
一轉眼,他又坐在自家那棟小樓房前的小凳子上,臉上手上都是傷痕,背帶褲的膝蓋上擦出了一個口子,露出帶着血絲的皮膚,他咬着牙,一聲不吭地聽着遠遠跑開的小孩子的嬉笑聲:“趙淮安是個野孩子!”“沒爸爸的小野種!”“不和他玩!”他撿起石頭扔過去,沒有砸中,忍了忍,終于哭出來了。坐到天黑,媽媽回來了,看見他這幅樣子吓了一跳,趕緊給他上藥,問他怎麽了,他不說話,媽媽抱着他,親他哄他,媽媽的懷抱真溫暖啊,又叫他哭了一場,哭到睡着了。
一個又一個畫面在切換,媽媽死了,他拿着信上了顧家,親子鑒定,他被一群人冷嘲熱諷,他和他們你死我活的争鬥,顧其琛在急救病房裏罩着氧氣罩昏迷不醒,高速公路上一輛大卡車迎面而來--------
他驚醒了,大汗淋漓,呼吸急促,四周環顧并沒有一個人,靜悄悄地一片死寂,他一時間竟頓住了-----這是哪裏?他四下巡視,對上一面鏡子,鏡子裏少年雖然神情困惑臉色蒼白,依舊俊雅風流不同凡俗--------他恍然大悟,這是自己。記憶迅速複蘇,他擁着被褥怔然無語,那些刻意不去回想的過往似乎一夕之間潮湧而來,全然不肯放過他。
當初李淑貞在外漂泊,生下女兒李婉晴後依舊不敢回家,只能偷偷和父母聯系,打聽到自從她離開,趙守誠猶不死心,三番四次上門來,軟磨硬泡,各種手段使了個遍,非要尋到她的下落,父母不堪其擾,雖死不松口,卻因經受不住他的糾纏,憔悴得不成樣子。他那個未婚妻,出生名門望族,本不把她這麽個玩意兒放在心上,但見趙守誠這般殷切切的模樣兒,也有些惱,發話下去,又是一番折騰。這下牽連甚廣,李家人個個怨聲載道,把李淑貞好一番埋怨,便有些不中聽的話傳出來,李家二老心裏內疚,兼之這事兒本不體面,也是擡不起頭來。
李淑貞手裏頭錢財本就不甚多,生産加上調養花去一些,嬰兒要好生看顧,又花去一些,在外生活,柴米油鹽房租水電哪樣不用錢,一時竟不剩下什麽了。她帶着個孩子,卻還要為生計奔波勞累,心裏記挂着家裏人,知道自己竟連累了一大家子吃挂落,又氣又急,竟又病了一場。這一病可不得了,前些時賺的錢都賠了進去,卻還是不夠,只能回家硬生生挨過去。那一遭兒,女孩兒才曉得什麽叫做貧病交加,什麽叫做生活艱辛。
她挺了過來。為了賺錢,她尋了不少活計來作,她到底是大學文憑,又實打實上過班經過事,手底下硬實,又肯吃苦,雖然為了照顧小孩時間上總是不湊手,但是有了些錢請了人看顧,倒還能應付過去,漸漸地竟然也存下了一些錢。她再暗地裏打聽,知道趙守誠到底不耐煩,又尋了個新歡,去的少了。杜小姐忙着□□未來夫婿,也不再理睬李家,擡擡手放過去了。只是父母親記挂女兒,日日思念,因事情鬧得大,家鄉風言風語,傳得很不好聽。李淑貞只能悄悄安慰父母,待過去幾年,事情平息了,她再不聲不響回去,只當是她去了外地上班就是了。
然而,話是這般說,生活卻還是萬般難。且不說單身女人帶着個小孩兒,沒個丈夫可供依靠,要遇到多少閑言碎語,等到婉晴長到兩三歲要上幼兒園,卻又遇到麻煩。李淑貞逃出來時雖沒有忘記帶上身份證戶口本,卻還是個未婚女子,沒有結婚證,卻又如何給小孩兒上戶口呢?小孩兒沒戶口,那就是個黑戶,日後在社會上可就備受歧視,處處受氣,連幼兒園都去不了。
好似老天爺終于憐惜了她這一回,她遇到了心目中的那個人,誠懇正直、溫柔體貼,兩個人好好兒談了一場戀愛,結了婚。把雙親接到了自己這兒生活,承歡膝下,好好兒孝順。但是,她的運氣總是不能持久,僅僅三年,男人出軌了,他的溫柔體貼,給了她,也給了另一個女人。顧淮安看過母親的日記本,知道當時還是小女孩兒的母親目睹過怎樣的場景: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上了門,光明正大要求一個名分;夜晚兩個人默默相對無言,沒有争吵、哭泣、叫罵,只是尴尬的沉默和疲倦;一天又一天,外婆穿着高跟鞋,化着妝,平靜微笑,卻躲在卧室裏悄悄的流淚,被母親看見,還強扯出一個勉強的微笑來。
他們離了婚,趙守誠和那個男人徹底地毀滅了女孩兒對愛情和婚姻的全部憧憬,在以後的數年中,李淑貞陸陸續續談過數次戀愛,卻再也沒有結婚,而早年的颠沛流離和艱辛困苦埋下了病痛的種子,這次婚變又過多消耗了她的心力,李淑貞的生命在三十三歲走向了終點,那時,母親趙婉晴才七歲而已。
她在去世前幾個月已經有了預感,把女兒托付給了自己遠在家鄉的父母和數年間結識的好友,李家二老白發人送黑發人,當真是哀痛欲絕,一時間也老了好幾歲。誰知厄運并未過去,這幾年趙守誠和杜小姐結了婚,卻一直沒有小孩,雖然趙守誠依舊風流不改,但是情人來來去去,卻始終沒能傳出哪怕一個消息來。趙家和杜家都有些擔心,兩個人也悄悄兒讓私人醫生檢查過,都沒有問題,只能說是緣分未到罷了。家中催逼得急了,趙守誠倒又想起了那個流落在外的骨血來了,忙讓人去尋,這回趙家倒重視了,不管是不是正室嫡出,好歹是趙家的血脈。這一找,自然就找到了李家二老那兒。趙家毫不客氣,一開口就是要把趙婉晴帶回去,言辭之中一派高高在上的傲氣,倒好像不是奪人子女而是施舍給人一個天大的好處似的。李家二老自然不肯,奈何勢單力孤,卻是抵不過趙家勢大,更扛不住李家其他親戚你一言我一語的威逼利誘。李淑貞那幾個好友有心相幫,趙家一聲招呼下來,尋了幾個由頭好生整治,也只能退讓。一番動作下來,李家二老只能眼睜睜看着懵懵懂懂雪團兒一樣的小孫女被帶走,哭得老眼昏花,卻是無可奈何。
趙婉晴被帶走了,也沒個正式的名分,就這麽不明不白地養着。傭人們稱呼她一聲“小姐”,卻是打心底裏看不起她。小姐,哪個小姐呢?外室生的私生女罷了,父親不看重,正房也容不下,不過是沒個親生兒女所以權作安慰,一旦有了親生的,定是要趕出去的。外面兒但凡是有些名頭的人家誰不清楚她的底細呢,日後也嫁不了什麽像樣的門第,這樣的小姐,誰還放在眼裏呢?人人這樣想,趙婉晴的日子可想而知,雖說衣食無憂------杜小姐畢竟是大戶人家出身,倒還不至于用這種手段對付一個小娃娃,但是私底下傭人們的冷言冷語,明裏暗裏的嘲笑作弄,周圍衆人的漠然以對,都叫她迅速成長起來,褪去了稚子的天真。
十幾年光陰倏忽而過,這些年裏,李家二老去世了,杜小姐有了自己的孩子,趙婉晴長成了風姿綽約的妙齡女子,然後,她戀愛了。
不同于母親李淑貞,趙婉晴因打小不受重視的緣故,在別人手底下讨生活,自然要識一些眉眼高低,更要放寬心性,自然而然,養就了一副随分守時、清冷豁達的性子。她一向沉默寡言,從不出頭,在趙家同隐形人一般,幾乎被旁人遺忘了。待到十□□歲時候,她念高中,趙家卻像是一夜間想起了還有這麽個女兒一般,要拿趙婉晴去聯姻。說是聯姻,同賣女兒也沒什麽兩樣了。同趙家結親的人家是個暴發戶,家裏做的生意與暗地裏一些事兒有些牽扯,見不得光。原本,這樣的人家趙家是正眼也不會瞧一下的,奈何這會子趙家獨獨一個趙守拙還算有些能耐罷了,其他的子弟,不過是吃喝嫖賭上有些本事,叫他們做事,那是白日做夢,何況趙守拙也已經獨木難支了。幸虧趙家還有些名頭能夠賣錢,百年世家的名聲唬得一大幫子暴發戶想借此攀上些關系,由此跻身上流社會行列,聯姻,就是一樁你情我願的買賣,出一個女兒,就有數之不盡的錢財,這樣的好事為何不做?嫡女,自然是不肯的,杜小姐哪裏舍得叫自個兒養的如花似玉的寶貝兒去那等人家,便想起了這個礙眼的外室子。
趙婉晴怎麽肯?她骨子裏有種李家人的倔強和傲氣,如何能讓自個兒像件貨物般任憑人買賣!然而逃,怎麽逃,又能逃到哪兒去呢?哪個肯為了她,得罪趙家這等世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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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這個時候,趙婉晴遇到了那命裏的冤家,前世的孽債,顧其琛。
趙婉晴比起母親李淑貞要好的,大概就是她是真真正正談了一場戀愛,她雖性情沉默寡言,卻并非不曾有過少女懷春的時刻,也曾夢想過遇見一個心意相通的可愛少年,而顧其琛就是那樣一個少年。在一個天氣晴好的午後,他們相遇了,然後相愛。他們騎着車從山坡上沖下,快樂地大笑;他們混跡在酒吧裏,喝酒、跳舞,情意綿綿地擁吻;他們在圖書館裏親密地依偎在一起,慢慢翻着書,卻并不看,而是握着手相視而笑,竊竊私語。顧其琛帶着她經歷了從前從未經歷過的一切,那真是一段愉悅輕松的時光啊,無憂無慮,平安喜樂,蜜一樣的甜,陽光一樣璀璨,而這一切最後卻終結于一個早晨。
那一個早晨,和平常一樣,趙婉晴起床做了早飯,顧其琛還未醒,趙婉晴就坐在床邊,托腮凝視他英俊的面容,滿懷着幸福和喜悅,當她打算給愛人一個吻來喚醒他時,一個電話,一個毀滅一切的電話打過來了,那邊說,顧少,該回家了。
于是,她知道了他隐藏的秘密,他的身世,他的家庭,還有,他的未婚妻。當然,趙婉晴并沒有傻到立刻相信這一切,她選擇了直接向顧其琛發問,她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他。
顧其琛承認了,他承認自己是顧家人,他告訴她的姓名、過往都是謊言,他有一個未婚妻,打算到了年齡就結婚,他現在只是出來散散心,現在到了回去的時候了。
當然,相處了這些時日,顧其琛還是對她有情分的,他問她,要不要跟他走?用一個女兒搭上前途無量的顧家,趙家必定會很樂意,不會不答應的。
她拒絕了,看着面前神情平靜舉止雍容的少年,她覺得這幾個月就像是一場夢,眼前的這個人根本就不是她心愛的少年,他死了,死在她吻下去之前。
聯姻的事情,趙家再也沒有提起過,此後的日子平平靜靜流水一樣滑過去了,然後,趙婉晴發現自己有了孩子,這個孩子,就是他,顧淮安。
母親為何要生下他呢?母親總是愛憐的稱呼他“我的小寶貝”“小天使”,她從不抱怨,從不後悔,哪怕是最窮困潦倒的時候,也是帶着笑意的,看着他的眼神,永遠充滿了寵溺和溫柔,所以,當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他恨顧其琛,也恨自己,為什麽要出生?他帶給母親的,是那樣深那樣重的磨難。直到後來,翻閱母親的日記,他才明白,對于母親而言,她從未有過什麽真正屬于她的事物,親情,早已失去,愛情,也已遠去,友情,不曾開始,但是一個從她身體裏分娩而出的孩子,與她血脈相連的骨肉,是真正可以相伴一生的人,她如何能夠拒絕呢?
也就是從那時起,他深深感覺到,自己是被愛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