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桐花節(二)
祥奕三年,八月初八,剛下過一場纏綿秋雨,天高雲淡,天氣十分清麗明媚,魏城宮中桐花開遍,遠望及目皆白,霧蒙蒙的一片,仿佛雨尚未停,然而秋陽高懸,錯落的光影,絲絲縷縷從花朵間隙流瀉,落在禦花園中早已擺置妥當的案幾之上,來往宮人行色匆匆,或手端食盤,或齊力搬起一盆花卉,皆是忙碌景致。
阮妗華坐于房裏,自然不知此刻家中早已如同炸了鍋一般,比起探知相府的反應,她更需要面對的,卻是冊封聖旨已下,封後大典在即的現狀,只要一想起來,心裏就忐忑至極。
能成為魏塵奕的皇後,她不是沒有竊喜的,可是這份喜,只維持到魏塵奕離開這間屋子為止,他在這裏,她雖然冷靜克制,但尚可以安慰自己,假裝他們還是相知相愛的一對,無視後來種種,卻偏偏如今她看得通透了,似乎對他的感情也只是上輩子的事了,所以他一離開,這屋子一失掉他的氣息,清冷,卻讓她清醒。
吟翠進來的時候端着李賀送來的衣服——她入宮之時并沒有備下以這樣的身份出席這種場合的服飾。
正紅色的錦緞,華麗繁雜的紋飾,剪裁得當的設計,阮妗華雙手撫上衣料,心裏流過一聲嘆息,她看着吟翠端着的案上的那些金色發飾,其中一個額配,似是環髻而造的設計,額頭處垂下密密的流蘇,淺淺蓋過眉頭,她将它挑揀出來,琢磨着若是戴了它恐怕便無須更多發飾點綴。
此刻她身份不同,未來的魏國皇後,因而她再同吟翠說話時便不能是原先那副低微小心的架勢,吩咐她替自己梳妝打扮,角色轉換的十分從順當。
吟翠自然是垂眉斂目的應了,轉頭喊了兩個宮女進來,一同伺候阮妗華梳妝。
因而之後展現在魏塵奕面前的模樣,真真是極為符合了她的身份,大紫大紅的正裝,妝容也不流于豔俗,一舉手一投足,就是母儀天下的風範,她本就是娴靜端莊的人,這身衣服更加将那份端莊大氣襯了出來,這讓魏塵奕十分滿意,也慶幸他做了個好的選擇,就算沒有情分,她也該是适合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
就算,這個皇後,是母後讓他選的。
他着的卻非是正裝,一身素黃龍紋長衫,意外的清俊優雅,站在阮妗華面前時,仍舊讓她微微閃了神,下一刻,她垂眸斂目,擡手放進了他伸過來的掌心裏,素手微涼,被溫熱握住,牽向花園中早已布置妥當的花宴。
一路宮人跪伏兩旁,後宮妃嫔行禮,似乎都認可了她這個突然出現的皇後娘娘。
也是,放眼當今朝堂,除了她——當今阮相的女兒,還有誰能夠當此高位?就是當年的段青鸾……若非她的扶持,又豈能成為他的妻子?世事弄人,如今他的妻子,将是她。
——是她。
這個事實讓她心底一沉,腳下随着魏塵奕的步伐卻并沒有停滞,她昂首,享受這一刻能夠站在他身邊的高高在上,這裏沒有能夠懂她的人,若是譚千奉在,必然能看出她這般驕傲自負的腔勢,不過是在給自己破滅前的最後一絲獎賞,她越是表現出享受這樣身份地位的模樣,越是能夠迷惑她身邊的人,若是相信她心甘情願臣服于他給的權勢地位和虛情假意,她才更能夠全身而退。
她現在竭力能做的,就只有這個。
她挺直了腰走的時候,一邊打量今天花宴上出席的人,說是花宴,其實也不過是皇室中人聚會而已,侯太後不在,恐是身體并不适合出席這類場合,她注意到,在座除了妃嫔就唯有膺陽王這一個皇室中人。說起來魏國皇嗣單薄,先帝只有膺陽王這一個兄弟,而魏塵奕的兩個姐姐早已嫁了出去,本來還有四皇子魏君奕,只不過,如今他……是燕國的人。
魏塵奕牽着阮妗華坐下的時候,也讓衆妃免禮坐下,身邊李賀尖利的嗓音就響起,宣布花宴開始。
魏塵奕的那些妃嫔她并沒有關注,面對那些面上的喜笑盈盈,她只是象征性地微抿了幾口酒,算是回禮,到了膺陽王的時候,她才神色有了一些專注,她記得,當初在胭紅閣裏第一次見到葉君垣的時候,他就跟這個叔父在一起,似乎這個不問朝事的王爺,是偏向葉君垣那一邊的。
膺陽王爺一向是個明哲保身的人,當年先帝帝位之争,只有他安然活到了現在,上輩子她協同魏塵奕處理朝事的時候亦是很少見到他,他只會出席宮中宴席和祭典,僅有的兩個兒子,似乎也是不學無術之人,雖不見得仗着身份橫行霸道魚肉百姓,但是花天酒地揮金如土卻是不少,早有些許風流史在坊間流傳,香豔至極。
此刻的膺陽王長須及胸,面上帶着慈愛的笑意,舉杯向魏塵奕敬酒,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一杯酒飲下,他拂須長嘆:“聖上親政幾載,如今得妻如斯,當是魏國百姓之福,喜哉喜哉啊!”
魏塵奕随之微笑:“皇叔操心了,朕年歲已到,再不娶妻,豈是不孝?這皇後一職,可是比朝中重臣還要重要,朕可不敢随意敷衍掉。”他說到這裏,轉頭看了眼阮妗華,側頭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什麽,然後迎上她清亮透徹的眼眸,抿唇笑而不語。
她從這笑意裏看出幾分逗弄的惡意,他這話說的,聽來順耳,實則卻是貶了她,仿佛在說他需要個皇後,她阮妗華不過恰好撞上而已,他在她耳邊說的話,是讓她對膺陽王有所回應,而不是這般木讷地坐着,真像個道具一般。
以阮妗華的心性,他話中是否摻雜了惡意,于她,皆是無可無不可的事,但此刻花宴之上,在座的除了皇親貴戚,就是那些要麽等着看她笑話,要麽冷眼而觀的後宮中人,示弱,這不是她會做的事。
下一刻,魏塵奕剛轉過頭去,阮妗華就撲哧一聲掩唇笑了,她并非一聲而止,而是半垂着頭,側歪向魏塵奕肩頭,似是笑而難止,沒有人打斷她,包括魏塵奕,她就這般笑了好半天,最後終于停了下來,這才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陛下癡了,這話說的,仿佛臣妾多麽重要似的,何況臣妾一女流,豈敢于朝中衆大臣相提并論。”她話說得輕飄飄毫無着力強調之處,只讓人聽出她與魏塵奕之間的親昵,似乎遠勝于名分之流。
這一句,被有心人聽去,卻是變了臉色。
恰在這時,有人通傳:“段太傅到——”
阮妗華擡起頭,隔着重重桐花樹和衆人望去,看見遠遠走來的德高望重的段太傅,以及……跟在他身後蓮步徐徐的青衣美人。
段青鸾。
那少女此刻正是最好的年華,身形窈窕,動靜得宜,芙蓉白面,兩頰緋紅,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盈盈,仿佛滴出水來,她雖半低着頭,卻仍不掩雀躍好奇之心,眼珠子似在半掩的睫毛下滴溜溜地動着,年少,卻看來十分靈動澄澈,也怪不得,當年她會看中段青鸾做魏國的皇後,即使是放在現在,她看她,也是十分滿意的,只是後來的變故,她卻是萬萬沒料到的。
也許那時她尋個不夠聰明的,反而好些,這世上玲珑心思之人多了一竅,就愈加被旁些事情煩擾。
思緒片刻流轉,段太傅協同其女兒已然到了禦前。
兩人一番行禮之後,魏塵奕吩咐入座,待其坐下,才笑道:“朕聽聞太傅這幾日身子欠佳,這樣的虛宴,煩勞太傅了。”
魏塵奕是段太傅一手教導出來的,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既身為天子之師,自然是兢兢業業不敢懈怠,也因此平白多了一份愛子之心,此番見到魏塵奕娶妻立後,皇權愈穩,卻是十二萬分的欣慰和喜樂,因而眉梢眼角都是真正帶了笑意,聽到魏塵奕關切的言語,忙忙起身道:“多謝皇上體恤,臣不過是年老,身子自然毛病多了,不過卻是不礙事,何況老臣是無論如何都要向皇上道喜的,恭賀皇上和皇後娘娘喜結連理,願聖上娘娘恩澤護我大魏萬民吶!”
聽着段太傅激動到顫抖的聲音,魏塵奕也不免有幾分感慨,言道:“太傅之心,朕清楚明了,自是不會辜負太傅您的期望,只願太傅好好保重身體。”話音才落,又道:“太傅身旁這可是青鸾妹子?”
段青鸾一直垂着頭安靜地坐在老父身旁,乍一聽魏塵奕提起自己,一下子擡頭站起,略微有些局促:“回陛下,小女正是段青鸾,爹爹身體不适,所以小女這才……”
“青鸾你在身邊自是好好伺候太傅,說來,你幼時朕還見過,竟是轉眼就這般大了。”
阮妗華對于魏塵奕這種仿佛自己是長輩一般慰問晚輩的腔調感到十分新鮮,畢竟在她眼中,這兩人是做了多年夫妻的人,如今卻是一身在高位一無品無級,連年紀,似乎也因這一聲慰問,拉開了不少。
她其實應該承認,她心裏還是有一點快感的。
不過她現在身份特殊,實在是不能把這份快感帶到面上,但她又實在沒有做過這樣的位子應付過這樣的場合,因而只是僵着臉微笑,當個安安靜靜的木頭人,在他身邊幫襯一番。
好在這宴席一起,歌姬舞女盡數湧入,聲樂絲弦奏起,宮人手執托盤腳步頻頻呈上蔬果點心,宴上氛圍和樂圓滿,受邀大臣女眷往來談笑,并未因她這個皇後未發一言而有所冷場,聽着魏塵奕不時與底下的人寒暄說話,時而揮袖舉杯,舉止大氣,時而大笑,似是十分愉悅,君臣和睦,叫她這個旁觀人看起來,都十分欣慰,一點也不會料想到這個時候的魏塵奕還未掌權,甚至往難聽了說,不過是傀儡皇帝而已。
就是這樣的局勢,他還能如此談笑自如,仿佛毫無芥蒂,真是不簡單,只怪她當年天真,竟把他看做綿羊一般溫順好欺,平白當了那麽多年的擋箭牌、出頭鳥,為他人做嫁裳還不自知,落得那麽個下場。
這個時候,李賀突然湊了上來,兩手端着一道聖旨,聖旨攤開時她眼光一掃,粗略看見黃色緞面上幾個字:“立後”,心下頓時有底,這怕是封後大典的帖子,正心道原來如此,執起瓜果剛想文雅地塞進嘴裏,就聽李賀尖利的聲音驟響,言語的意思卻是魏塵奕有國事要處理,先離開,叫各位大臣繼續歡愉。
阮妗華斜睨魏塵奕一眼,只覺得奇怪,這個時候皇帝要處理國事了,卻叫臣子們繼續好吃好喝着,算個什麽道理?心中正腹诽着,右手卻一沉,卻是被魏塵奕握住了胳膊,奇怪地看他,就見他面上如常,只是邁開了腳,并是不容拒絕地要拉走阮妗華。
他不發一言,定是不方便說,拉走她,顯然是有原因的,因而她也沒做抗拒,随着他的力道就跟着走了,出了禦花園一看卻是超宮門走的道,不過幾步,就已有一輛華貴的馬車在候着。
馬車兩側一左一右地站着兩個帶刀的布衣男子,顯然是宮中的帶刀侍衛,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平民打扮的宮女。這架勢莫非是要出宮?阮妗華暗自度量着,等着魏塵奕開口,不過他卻始終未發一言,只是松開了握住她手腕的手,面無表情,一撩袍就上了馬車。
見阮妗華還愣在原地,李賀忙忙上前提點着:“娘娘,皇上這是要帶您出宮呢,快上去吧?”
阮妗華這才在宮女的攙扶下上了車,車廂內空間十分寬敞,似是鋪了幾層棉卧,十分軟和,兩側皆有靠褥,還有一張小幾,擺着熏香爐和一把古琴,煙香袅袅,意外地并不是宮中常見的香氣,再看魏塵奕,此刻他已閉目端坐,似乎完全不想和任何人說話,阮妗華其實也樂得輕松自在,就在他對面自顧坐下,側身撫摸古琴琴身。
她學了多年的古琴,雖然不專精,但她母親彈的一手好琴,曾經被魏國的大琴師姜瑾誇贊過,她随母親學的琴,故而也是不差,她一看這琴就知不凡,但以她的造詣,尚不能識琴,然而畢竟是彈琴之人,見到了好琴,總是忍不住技癢的,她伸手指尖拂過,金玉之聲驟起,音色泠泠如泉水擊石,實在妙極。
她心頭欣喜,見魏塵奕并未作何反應,便大膽盤膝而坐,将那古琴置于膝上。
下一刻,卻就見魏塵奕睜開了眼,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阮妗華躍躍欲試置于琴弦上的手瞬間停住。
魏塵奕道:“你會彈琴?”
阮妗華點頭:“母親教過。”
魏塵奕知道阮氏未嫁前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因而并未多言,倒也沒有要幹預阮妗華的意思,只淡淡道:“莫要管我,你彈吧。”
阮妗華欣然答應:“謝陛下。”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壞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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