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真實(一)
棋缽上刻着星羅棋布——以棋子為星,以天為盤。元鶴将字刻在棋缽之中,就是在告訴她,機關所在,正是這棋盤,她嘔盡最後一口心血之時,便已知道自己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啓動機關的按鈕,就在這棋盤下的石桌。
阮妗華不動聲色地将手探到石桌地下,摸索了一會兒,果然找到了機關,她心下一嘆,将手從桌底拿了出來。
将身子坐直,她看向這個大的驚人的墓室,決心将這個秘密長埋心中,不論那棺柩裏兩具屍骨生前有什麽恩怨糾葛,于她而言,此刻都毫無意義,正如元鶴遺言所說,世上芸芸衆生,都不過是滄海一粟,人間百種情愛,妄自蹉跎而已,可惜的是,誰也看不通透,總在這其中掙紮沉浮至死。
她轉頭看着葉君垣。
此刻葉君垣也正看着她。
兩人目光交集着,然後都默契地沒有挪開,她在他眼裏看到包容和沉默,他也在她眼裏看到了決心和祈求,然後他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若是你我心願都了了,就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她這是才意識到這個極其嚴肅的問題:“我們怎麽走?”
葉君垣聞言一怔,突然扭過頭去,目光不知放在了什麽地方,然後她仿佛聽見他稍顯局促的聲音:“我……也不知。”
阮妗華愕然,這算是玩笑麽?他們在這裏耗了這麽些精力時間,結果此刻自以為一切該圓滿結束,卻被告知可能如同元鶴一樣的下場,困死在這裏?未免太過滑稽。
她蹙着眉想了一會兒,問道:“可否原路返回呢?”
“可以一試,不過……”他躊躇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麽,然後神色變得暗淡,搖頭繼續道:“不行,我們還不知道那些人是怎麽死的,不能冒這個險,也許這地宮設置了什麽制止竄逃者的機關,一旦啓動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條。”
阮妗華知道他的顧慮,她也不能完全杜絕這個可能,若是真的輕易能離開這裏,恐怕像元鶴那樣的人早就找到離開的方法,而不是選擇這個寂靜冷漠的地下皇陵,若是她都沒有辦法,他們真的可以活着出去麽?他們需要一個突破口,哪怕兇險萬分,也好過此刻連一個方向都找不到。
思此,她當機立斷地站了起來,道:“這樣子坐以待斃肯定不行,我們去找出口,這墓室必然還連着別的通道,既然能有人在此來去自如,就說明必然有出去的方法,找到了通道,我們就一定可以出去!”她要出去,她不能困在這裏,她有許多問題要問,有許多事情沒解決,她必須出去。
葉君垣點頭,除此以外,并沒有別的什麽更好的方法了,他雖救了她一命,卻同時也把她帶入了這麽個境地,算來,他要求一個諾言,實在是只賺不虧的買賣。
更何況,他心中篤定了她的身份,他必定要護得她周全。
兩人達成了一致,決定分頭去找,阮妗華從東面找起,葉君垣就從西面開始搜尋。
她急急走着,繞過石橋和花壇,徑直往墓室東方走去,她這才注意到,墓室從南至北,計有華表、翼獸、鴕鳥各一對,分立在墓室東西的道上,與兩面的柱子成直線,這些雕像刻工精細,形态各異,或低頭啄羽,或擡頭嘶鳴,且獸像與獸像之間,尚有高十餘丈寬四丈的碑石,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她擡頭細數了一下,東面有八塊碑,西面同樣八塊,共十六塊碑石。
她本以為像魏尤這樣的人,是不會顧及風水迷信之事,因而這地宮所有的東西,才會如此特異,但從這些異獸的雕像和碑石來看,卻是她想錯了。
魏國皇宮建于青山之間,三面由青山環護,形成了拱衛、環抱、朝揖之勢,可以說是不可多得的風水寶地,更有遠清河和绛水河二水相繞,成環抱之勢,所謂“山環水繞,負陰抱陽”的水水格局,卻恰是極好。
然而如今來看,與其說皇宮風水極佳,莫不如說是這皇陵選擇了極好的風水,也許當年魏宮初建,魏尤已經有了建立這浩大皇陵的計劃,當年遠清河的疏通和開鑿,魏宮的大興土木,都是為了這地宮鋪路。
陵寝與自然相統一,古來三皇五帝,都信天命,縱是魏尤此人,也不免俗,将棺柩封在至高之處,圖的,也就不過是“天人合一”四字,他為子孫後代留下的一個又一個墓室,為的是讓魏國綿延下去生生世世子子孫孫,然而同時,他也不允許魏國任何一個後來的皇帝在他之上,所以留下皇室宗訓,這些,都是外人所不知曉的。
他把這個秘密,只留給了魏國的每一任皇帝,當年先帝将這些個秘密留給了四皇子葉君垣,卻沒有留給當時身為太子的魏塵奕,她還記得,她雖隐瞞了她握有古籍地圖之事,卻也曾旁敲側擊告訴魏塵奕關于地下皇宮的事,他的反應是确确實實的愕然,顯然他對此一無所知,先帝偏心至斯,竟然确确實實想要将皇位傳給葉君垣。
若非當年先帝忽然駕崩……若非當年閑雲殿的一場大火……如今的魏國是如何的,當真難說。
也許當皇帝的不是魏塵奕,不是曾經那個體弱多病卻有堅韌幹淨的少年,是不是一切就會不同了呢?若是讓葉君垣當上魏國的皇帝,是否會更好些?在她看來,葉君垣的确比她印象中的魏塵奕更适合當皇帝,可是她仍舊心存疑慮,因為她不确信她看到的所有,都是真的。
她一面黯然想着,一面在東面的這面牆上不停地敲敲打打,尋找機關,牆面通體光亮平滑,一眼就看個通透,沒有絲毫遮掩的地方,也像是沒有任何的機關在其中,而且牆體跟地面卻仿佛融為一體,嚴絲密封,沒有任何可以搬動的地方,她不由驚異,這皇陵到底是如何建造,怎麽會有這樣的牆體與地面?
阮妗華心裏湧出一絲無力感,她轉身,向西面走去,然而越靠近,心中越隐隐湧出一絲不祥感,她加緊了腳步,一眼望去,果然不見了葉君垣人影!
她顧不得其他,直接張口喊了起來:“葉君垣?!你在哪兒?”
聲音在寂靜的地下宮殿很快傳開,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找到了路口?還是被潛伏在這裏的人暗算?
一時間無數個念頭從腦海劃過,奇異的,她竟然一點也沒有懷疑他會丢下她自己離開。她記得他說過會保她周全,她感覺得到他說此話時的認真,所以他必然不會不顧她生死自己離開。
她此刻半毫猶豫都沒有就信了他,這一路的糾結想來真是可笑了,然而此刻她并沒有細想這些。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不安,盡量冷靜着,将思緒稍稍捋了一下,思忖道,若是葉君垣自己找到了路口,斷不會不通知她,所以只有兩個可能,一是他不小心觸到機關來不及喊她,二是真的有人暗算并且帶走了他。不過,無論是哪一種,她都無能為力,若是前者,她除了瞎摸索,就只能等他自己找路回來,若是後者……縱然葉君垣有武功在身,但是這種境況下能否安然無恙,實在難說。
她痛恨自己的無力,但是叫她什麽都不做,她又實在辦不到,她想了一想,就開始摸索起西面的牆壁,然而令她失望的是,這面牆與另一邊一樣,沒有絲毫縫隙,讓她無處入手。
阮妗華頹然地縮着身子,靠在了牆上,兩只手成拳緊緊握在身側,指甲嵌入肉裏的微痛也猶自不覺,她生出了挫敗的心理,隐隐甚至感覺到心裏的怒意——真是個鬼地方!她心中憤憤,竟是将這句話直接脫口罵了出來。
空蕩的宮殿裏只回蕩着她的這句罵聲,然後她忽的抒了口氣,才稍稍暢快,忽然又覺得自殘實在是不對,就将兩只手松了開,低頭看見掌心間留下了淡淡的月牙印,她盯着那月牙印發起呆,然後下一秒,面前出現了一雙鞋。
這雙鞋極其樸素,黑色緞錦為面,繡着銀白色的少許花紋,做鞋的人手藝算是差的,有些線頭還露在外面,不耐看,然而底部厚實,實是用了心的,所以穿着,似乎也是踏實的。
她想她認得這雙鞋。
她微垂的睫毛顫了顫,慢慢擡起眼簾。
青衫男子負手看着她,那樣的眼光,是從容的、沉靜的、悠遠的,卻沒有絲毫感情,那樣直直地望進了她眼裏,像是宿命的不容拒絕。
阮妗華覺得她仿佛是第一次見到他,他的發如漆墨,面如寒雪,清俊的臉容上是冰冷的,讓人心寒的,仿若置身在昆侖山上高寒的綿延無邊的皚皚白雪中,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的氣度,如此的超然、冷漠,卻又理所應當,她貧乏的語言無法描繪出來,卻覺得像是一柄劍終于從精致沉重的鞘中被拔出,苛刻、嚴厲全不過是表象,劍身修長明亮,極致的簡單才是真實,卻又真正的動人心魄,鋒芒盡露在外,似乎周遭的所有都無法與他匹敵,那些死物、花草,都仿佛已經不複存在,這才是他。
她的恩師——譚千奉。
他看着她的眼光,是冷漠涼薄的。
她回望于他,面無表情,然而背在身後的手,在袖中,再一次緊握成拳,這一次,她沒有辦法松開。就在前不久,她還在懷疑,可是此刻,懷疑突然就變成了真實,她找不到借口去為他開脫,但她不想示弱,哪怕此刻,呼吸都變得困難。
她的心裏在一遍又一遍祈問:
恩師,我信錯了你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