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真實(二)
——恩師,我信錯了你麽?
她雙唇蠕動着,想問,卻覺得心口沉甸甸的,讓她沒有開口的力氣。
他認得這裏,早就認得,甚至來去自如,他卻僞裝得那樣好,她重生之後雖覺得詫異非常,也曾想過是否有什麽幕後黑手,卻從沒有懷疑到他身上,她甚至為可以與他一起擁有未來五年的記憶而高興。
然而——
譚千奉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用冷淡的目光靜靜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開口,等着阮妗華來質問她,甚至是等着她的怒意,他是親手把她教出來的人,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相信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境況,她應該已經發現了許多蛛絲馬跡,她懷疑着他,現在那份懷疑更是得到了證實,但是她此刻卻依然平靜,他看得出來她呼吸急促——她在克制自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
這樣的情形他是預料到了的,所以他在等她,他一手教出來的人,她的反應,她的修養,她的思考方式,他都一清二楚,他甚至可以猜到她下一步會做什麽。
她必然會努力克制自己,先平複下呼吸,微閉上眼,排除一切幹擾,睜開眼便是冷靜與清明,帶着那麽點狡黠的睿智,用虛假的笑容,可能還帶着點兒脆弱,與她現下蒼白的臉色相映襯,旁敲側擊地質問着他,聲音清潤淡定,情緒不外露。
像他預想的一樣,阮妗華開了口,帶着脆弱柔軟,沒有半毫攻擊力的笑:“恩師在此,是為什麽?”
譚千奉沒有回應她。
她眼底有些濕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擡手抹了把眼,然後挺直了身子看他,道:“恩師不願說,就讓學生猜猜。恩師潛伏了這麽久,必然有些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是我愚鈍癡傻,你不過是一個三品史官,哪來那麽大的權力可以不用上朝?恩師收我為徒,都是別有所圖對不對?”
“千方百計拜我為師的,是你。”
阮妗華輕輕笑了笑:“也對,果然是我愚笨,送上門去被人戲耍。恩師你既能夠在宮中待這麽久,必然是後面有靠山對不對?靠山是誰?魏塵奕?”說到這裏,她自己搖了搖頭,“不對,魏塵奕不知道這地宮,恩師你卻是清清楚楚,他哪裏能成為你的靠山?”她又想了想,卻覺得腦子裏一片混亂,根本沒有辦法梳理思路,頹然道:“恩師心機太重,學生看不透,恩師你刻意将這地下魏宮的東西揭露給我,到底為什麽?你不願說麽?那學生還真的是毫無辦法呢……學生這輩子,都企及不上恩師你一點半點,是不是?”說到最後,她聲音有些哽咽,他圖的是什麽,她真的猜不到,可她感覺得到這背後天大的秘密陰謀,這些個龌龊,是建立在欺騙她、踐踏她的信任的基礎上的。
她以為他會說些什麽,可是等了好一會兒他依然保持着沉默,他的眼神還是冰冷的,哪怕他們此刻靠的極近,她卻覺得他距她那樣遠,像是立在遠遠高山之上,高遠清冷,遙不可及。
原來……她記憶裏那個言辭犀利、咄咄逼人,對她諸多挑剔苛責,卻又真正關心着她的那個譚千奉,都是假的,真正的他,該是像現在這樣冷漠,因為冷漠,所以沒有心,傷得了人,傷不了己。
她覺得自己現在這樣自言自語簡直是傻透了。
“恩師你若是什麽都不會告訴我,幹嘛要出現?”她扯出一絲苦笑,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十分清晰利落:“把葉君垣帶回來,讓我們出去,我求你。”她說着求字,可是眼底卻是帶着嘲諷的。
譚千奉冰凍般的面上終于裂開一絲縫隙,他眸子微微閃了閃,然後搖頭:“他不在我這裏。”
阮妗華沒有驚訝,她心裏知道葉君垣的失蹤與他真的沒有關系,因為推她下水,啓動機關置他們于死地這樣陰損的事不會是他做的,何況若是他要殺她滅口,根本不用這麽麻煩,但是她知道他可以找到他,他對這裏一定很熟悉。
“你知道他在哪兒。”她漠然道。
他沉默了,忽然輕輕一嘆,這嘆息像往常一樣,似是對她無奈至極,他轉過身:“跟我來。”
阮妗華跟着他,一步之遙,她不記得他走的是哪個方向,不記得他碰觸了什麽機關,不記得他帶着她繞過了多少彎道,卻只記得他行走時的背影,他的腳步輕而穩健,他是有武功的,可笑她從未發覺,她竟然真把他當做了一個普通的史官——博學睿智,卻刻板嚴肅,她從沒想過,他年紀輕輕,為何沒有抱負沒有志向,只願安居一處埋首史籍碌碌此生,又為何,對她另眼相看,現在她明白了,下棋之人,只需要好用的棋子罷了,至于那顆棋子是方是圓,根本就沒有區別。
她于他,不過是他為達到目的的最好用的那枚棋子,可是她連自己身為棋子的覺悟都沒有,這樣的棋子,若是她,恐怕早就不想要了。
等一下!
她心裏突然湧出一個極為可怕的念頭,這個念頭讓她驚愕得無以複加。
他在利用她,從以前到現在,她的死,她的重生,是否皆在他算計之內?生死之事,豈是一介凡人可以操控!?他到底是誰!
她驚出了一身冷汗,望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覺得懼怕到這種程度,哪怕她被強逼着喂下毒酒的時候也不及此刻的恐懼,這個人,這個陪伴她度過五年官場人生的人,到底是誰!
耳邊突然響起譚千奉涼涼的聲音:“到了。”
阮妗華聞言,顫抖着擡頭望了他一眼,他的臉容那樣的白,五官那樣的冷峻,卻不似一個活人,她懵住,只覺得晴天霹靂一般,将她劈了個通通透透。
譚千奉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垂頭看見她慘白的臉,他輕輕皺了下眉,下意識就擡手向她額頭探去。
阮妗華身子本能的一後退。
那只細白優雅的,形狀美好的,骨骼修長的手,就那樣僵在了半空。
譚千奉眉頭皺的更緊。
她想到了什麽?為什麽會忽然如此懼怕排斥于他?哪怕是剛才,她那麽傷心驚愕,都沒有像現在這樣。他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看見她強裝鎮定,卻還是極為不自然的神色。
他放下手,握在身側,垂斂眼眸,退了兩步,重複道:“我們到了。”
阮妗華立刻轉身走了進去,步履快得像是在逃離什麽洪水猛獸。
她身後譚千奉眉頭愈加蹙緊。
然而他終究什麽都沒說,什麽也沒做,他淡淡地望向室內,這依舊是一個小墓室的格局,可是卻沒有棺材,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極大的檀木床,雕刻手藝極為精湛,鳳翔于上,然而卻又可以清晰的看見,床腳和床欄上一片焦黑,像是經歷過火的吞噬。
床邊站了一個人,他一只手扶着床欄站立,面色十分難看,卻還是堅挺得直直地看着他對面的人。
對面是個罩着黑色大鬥篷的佝偻身影。
阮妗華毫不猶豫地沖到床邊那人身邊,語帶焦灼:“葉君垣!你可還好?”
葉君垣點了點頭,卻絲毫不松懈地緊盯着對面那人,他的身體緊繃着,似乎随時都可以攻擊。
早在阮妗華進來的那一刻黑影就動了動,然而看到跟在她身後的譚千奉時卻懊惱地止住了動作,它看到阮妗華的動作,冷冷地嗤笑了一聲,然後用沙啞的嗓子說着話:“小丫頭放心,你這情郎,暫且還好好的呢……”
它的聲音難聽,語調也是陰陽怪氣,說這話的時候鬥篷下透出來的目光像條毒蛇一樣纏着她,讓她忍不住往後退了退,她本不怕奸佞之徒,可這黑影太過可怖詭異,加之她方才對譚千奉生出的念頭,讓她無法對眼前所有再作出合理冷靜的解釋。
譚千奉走了進來,只筆挺地站着,望向黑影:“我說過你最好別亂來。”
黑影道:“那個丫頭我可沒動,但我沒說不殺另一個。”然後它陰恻恻笑着,又是陰陽怪氣的聲調:“我幫你殺了這個丫頭的情郎不好麽?你該感謝我,也算是我對你多年來的‘照顧’的一片心意,呵呵。”
譚千奉搖搖頭:“我本以為你還有恻隐之心,卻沒想到你真正成為了一個怪物。”
它一下子将頭扭了過去,語氣激烈地道:“怪物?你說我是怪物?”它咬牙切齒地繼續說道:“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比你更像怪物!無父無母不生不死沒有感情的怪物!”它說出極為惡毒的話。
譚千奉絲毫不為所動,反而是阮妗華變了臉色,連一旁的葉君垣都感覺得到她的顫抖,他默不作聲地握住她的手,才發覺她的手竟然這樣冰涼。
穿着鬥篷的黑影又陰毒地望向他們兩個,尤其是他們緊握的手,扭曲着笑道:“真是郎情妾意的一對呀……這樣子,你還要護着這丫頭麽?把他們都給我,我讓他們生死同穴,多好?”
聞言,譚千奉也看向了他們兩個。
葉君垣感覺到阮妗華的手心都出了汗。
他才真正地打量起這個突然出現在這裏的男子,這男子一身的青衫樸素異常,可是氣度卻是不凡的,然而卻像一塊冰,冷絕凍人,沒有情感,又偏偏讓人覺得在他面前,生死都是渺小的,絕對的力量壓制,這是同為男子的他感覺到的,若是這人同黑影達成了一致,那麽他們在此必然沒有任何生路……
但是,相反的,只要他不同意,他們就活定了!
讓他意外的是,譚千奉卻沒有表态,而是朝着他們兩走了過來,眼中神色不明,他走的不徐不疾,那樣的從容不迫,卻還是在一步步逼近,阮妗華的手随着他的逼近愈發顫抖,竟叫葉君垣懷疑她已經到了崩潰的盡頭。
譚千奉看了眼她,然而将頭轉向葉君垣,道:“你是葉青涯之子是麽?”
葉君垣猶疑點頭:“是。”
黑影突然嗤笑了一聲。
譚千奉沒有管它,而是繼續道:“你名義上是葉青涯之子,可是卻沒有血緣關系,你也不是燕國人,你血脈裏留的是魏國的人的血,可對?”
葉君垣沉默了。
“你十四歲的時候,父親被人毒死,母親葬身火中,你被人帶出魏國,送往燕國葉将軍府上,葉青涯認出你的身份,将你撫養長大,并對外宣稱是自己的兒子,可對?”
他這一句話說出,黑影猛地撲了上來,死死抓住了譚千奉的手臂,它撲得太用力,竟将鬥篷扯下一部分,露出一張慘不忍睹的臉,那張臉上大半全是火燒過的痕跡,從脖子到鼻尖都是焦黑的扭曲的疤痕,除了眼睛,竟無一處完好,此刻這張臉更加扭曲,它目眦欲裂,狠狠地問着:“你說……他是誰!”
譚千奉沒有看它,而是深深地望着葉君垣,後者眼中是愕然和痛苦。
“他是你的兒子,四皇子魏君奕。”
黑影一下子頹然地癱坐在地上,眼睛裏溢出滿滿的淚水,大聲嗚咽起來,她的聲音早就被煙熏壞,此刻哭出聲,是說不出的凄慘和撕心裂肺。
作者有話要說: 默默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