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元鶴
阮妗華此刻一直沒有言語,她只是緊緊捧着棋缽,托着棋缽的手慢慢摩挲着底部的陶瓷,她的心已經平靜下來,可是反而有種失落,這失落不是來自旁的,只因她一旦從夢中醒過來,那些個牽絆就真真實實地擺在了面前,避無可避。
她微不可聞地長抒了一口氣,慢慢地、柔柔地,将棋缽放在了石桌上,然後轉過身去,對着葉君垣誠懇地說道:“我知道我其實不該有什麽話說,因你在這個地方幫我良多,我便不好插手,然而我是魏國臣民,叫我眼睜睜看你帶着東西去燕國,我也絕難心安。”
葉君垣沉默地點了下頭,道:“你想如何?”
“可否把這兵書,借我一看?”
自她入了這地宮,還是第一次說這麽長的話,葉君垣只道她平素讀男兒所讀的書,故而有幾分迂腐,如今自是過不了心底那關,于是便也不多言,從懷中掏出那本《天罡陣法》遞了出去,道:“你拿去看便是。”卻見她接過書的時候神色意外的凝重,目光更是膠在了那上頭,不禁有些疑惑:“你……”
可是她已經接過了書,輕聲道了句多謝,就背對着他坐下,一頁頁翻起。
她本是心中有所計較,才存了細看的心思,而這書……
捏着書頁的手不由地捏緊。
竟果然是它麽……可她分明記得那日她與譚千奉,是在一個極小的墓室房間裏拿到的。那房間擺設簡單,裝飾粗糙,而陳設又與魏宮中一些下人房并無二致,她當時并未多想,在那個簡陋的房間裏看到這本書時只覺得如獲珍寶,如今想來簡直是不可能,魏國地宮建造耗資巨大,她身處其中更覺得精妙細致絕倫,稍有差池連命都難以保全,可是她卻輕而易舉地在甚至稱不上是墓室的地方就找到記載如此陣法的兵書,太過荒唐!
欲盡地宮,且尋書中……簡直是荒謬透頂!她心中氣得發抖,卻還是極力克制,她覺得自己被困入了一個設好的局裏,設局之人太過狠辣,從前世到今生,都将她困在局中不能自拔,她像是被誰擺弄着,一步步接近這地下魏宮,一步步在別人冷漠的目光裏走入深淵,直到萬劫不複。
若是……若是……若是連《天罡陣法》這本書的出現,都是有問題的,那麽她還可以相信誰?從頭到尾,參與古籍之事的只有她與譚千奉,她博學不如譚千奉,不識古籍中的古文字,所以拼湊地圖、尋找入口,皆是他一手費盡心思,是他親自帶她去的入口處……她回憶起發現《天罡陣法》時候的情形,那房間裏光線太暗,初初踏進去的時候無法适應,她險些被什麽絆倒,好在那個時候譚千奉及時拉了她一把,卻因碰撞,致使一旁布滿灰塵的書架狠狠地砸了下來,雖然那時候有恩師護着,她并沒有被書架傷到,卻極其湊巧地看見了跌落在她旁邊的《天罡陣法》……
後來,她同譚千奉一起徹夜研究,用了快一個月的時間,不眠不休,終于将這極其深奧的古文所載的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兵書通讀,并将它以現在的文字複述記錄下來,再後來……她親赴戰場,挂帥軍營坐鎮。
第一日,她帶來充足的糧草,宴請大軍,士兵難得大酒大肉,徹夜歡歌,篝火染紅了大半天際。
第二日,她依舊如此下令。
直到第三日,營中将領時有微詞,她才停止了如此奢侈的行事,卻在夜時派人擇選出幾波精兵,開始了極其嚴苛的訓練。
她并不熟悉行兵布陣之事,初次嘗試,心中總有幾分緊張,好在全軍上下很是配合。畢竟國家危亡面前,個人喜惡,根本無須計較,謝家軍是怎樣的忠心勇猛,謝老将軍就是怎樣一個正氣凜然深明大義之人,他斷然不會因往昔對她心存芥蒂,便違抗軍令,甚至無視她為擊退燕軍所做的努力。
“國家危亡矣!故鄉山河蕭索凋敝,皆是燕賊所害,汝等速速随我殲滅敵軍!”馬背上的謝家将領舉槍疾呼。
衆将士立刻呼應,一個個舉起手中長槍,幾萬大軍浩浩蕩蕩,吼着保家衛國的聲音響徹天際,那樣的場面,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忘。
戰場制敵,憑的自然不僅是陣法戰略,天罡十二陣法雖然精妙,若不是有這樣一支鎮國之師,哪怕再好的兵書,也是徒勞,她看見了謝家軍的凝聚力和能力,之後魏國大軍在謝家軍這支精銳隊伍的總領下,終于大敗燕軍,将他們再一次逐出魏國境內。
可朝中卻有谄媚之徒,将謝家的勝利歸咎于她的功勞,她百口難辭,又添了條“罪名”,當真無奈至極。
阮妗華突然想起了謝秋青,想起第一次取得大捷慶功的那日他站在人群中面無表情的看着她,他距她太遠,只是站在那兒,定定地望着她,她想過去同他寒暄兩句,可是剛避開兩個打鬧的将士,他就已然不見了蹤影,她當時想,也許他是不願意見她的,畢竟他們在魏京的最後一次相見,并不算愉快。
而今她又與他相交,甚至多過了秋雨,可是她是否是心懷芥蒂的呢?才會在覺察到那麽一絲情愫的時候說出無情的話……她只是害怕,害怕終有一天,他們還是會如同前世一般彼此仇視,到時候思及曾經,只能不堪回首,莫不如……莫不如就此斷了的好。
阮妗華輕輕嘆氣,合上了這本讓她思緒良多的書,然後還給葉君垣,并沒有半毫的留戀。
葉君垣意外地道:“我以為你是想記下來。”
她搖頭:“我沒有你的本事,看上一遍就能記下來,我只是想确定一點東西。”
“現在确定了?”
“嗯。”
确定了,而且再肯定不過,可是同時困惑與糾結也全都擺在了她面前,甚至成了她心中的一處隐傷,她不敢去碰,也不敢再去想,在這個重新經歷的人生裏,這個人對她太重要,太獨一無二無法替代,她……不敢去質疑他……若是他早就別有用心,那她後來的人生,難道都該是笑話麽?
她的目光重新投在了旁邊那盤棋盤上,棋子皆無,可是那縱橫劃下的十九條先卻依舊在那兒,正是這條條框框,在剛才,構建了怎樣一個妙絕的陷阱,逝者将執念留在了上頭,未盡的棋局比表面看起來還要兇險萬分,下棋的人雖然早已死去,但她想說的還全部留在這棋上——更大的秘密。
阮妗華擡頭看着那懸在半空的棺柩:“你知道那裏面是什麽麽?”
“不過是屍體而已。”
“的确是屍體,不過卻是兩個屍體。”
葉君垣這才嚴肅起來:“魏國開國皇帝魏尤必然葬在這裏,那麽另一個是誰?”
她淡淡道:“是下棋之人。”是個……女人。
後面的話阮妗華咽進了肚子裏,她不忍說出,只因為她的猜測太過匪夷所思。她可以想象,以這位開國皇帝的性格,是斷不會允許另一個人與他平起平坐,甚至死後同穴,所以必然是個對他而言十分特殊的人,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心愛的人。只是這女子恐怕……并非是心甘情願待在這裏,活着的時候被人帶進這裏,然而要麽餓死後與他同穴,要麽就是自己逃出去,可是想要逃出去的下場,恐怕就會同那些白灘上的屍骨一樣。
不知是否因這棋盤影響,她幾乎可以理解那女子的心境。
被強逼入地宮時的驚懼,看到那些工匠士兵死于非命時的慘痛,身體漸漸被消耗幹淨時的疲累,以及,在生死之際同自己對弈布下這生死棋局時的絕望。
後來呢,後來她終于覺得自己支持不下去了,在這棋缽的底部留下遺言,那字,也許是用她身上唯一留下的一支簪子刻的:
“芸芸衆生,生于世上,不過滄海一粟,然憶及此生種種,鶴無愧于天地,無愧于婁厄百姓,更無愧于元氏列祖列宗,言至此處,君必覺欣慰。
然而生死一剎,心中卻實難安穩,每思及君日後之苦處,便心如刀割,恨不能以鶴之血肉換君之歡欣,妄言至斯,何其可悲。
有愛無心者苦,有情無愛者悲,唯侑此生,皆是如此度過,我憐他,亦恨他,唯侑私欲,致使鶴與君生死兩隔,有緣無分。
入此無間之地數日,身心俱疲無所适從,大限将至,已難堅持,只望君莫挂念,鶴死而瞑目。”
唯侑……是魏尤。
婁厄百姓……婁厄國。
元氏列祖列宗……鶴……元鶴。
古婁厄國滅于秦,遺址尚在,然而婁厄子民早已無血脈于世。
元鶴這個名字,魏國上下沒有人是不知道的,民間談他,常常提及的,多是開國元勳、少年宰相、一代功臣這類的詞。對百姓來說,他是傳奇;對朝臣來說,他是同僚中的佼佼者;對帝王來說,他是最值得信任的肱股之臣。然而,誰曾想到,這個一直備受愛戴的魏國第一任宰相,竟是一介女流!
而這件事,他們的皇帝魏尤,根本早就知道……甚至因一己之私,将她困于此處,與心上之人生死訣別。
元鶴無疑是恨魏尤的,然而可是這份恨卻又恨得不純粹,這其中還夾雜別的情愫,怎樣的恩怨糾葛,她想不到,卻可以肯定,否則,元鶴就不會爬上那棺柩,終究遂了魏尤的心願,與他同眠于此。
阮妗華之所以知道這個,是因為,她已經發現了如何移動那懸在半空的棺柩,甚至是,如何進入那個棺柩,而顯然,已經有人通過這個方法進去了。
進去的人,只有可能是元鶴。
但是她沒有說,所以葉君垣并不知道其中細節,他詫異的,不過是魏尤這樣一個帝王,怎麽會允許別人與他躺在同一個棺柩裏。
說來,生死與共又如何,到底各有隐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