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諾
若是往日,她斷然不會在這種生死之事上多做糾纏,但是,她總覺得葉君垣并不像在戰場上厮殺沾得一身血腥的人,哪怕他真的名聲在外,以至于戰場上葉将軍名頭一出,已可以震懾敵軍。
但她心裏隐約有種念頭,将門之子,本不該是葉君垣現在的這副模樣,他更像是是躲在幕後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的人,戰場拼殺,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每日在生死之間掙紮,漸漸麻木,乃至殺紅了眼,這樣的人,或是天性嗜血殘暴,或是家國重責在肩,又或是性情剛硬木然,然而她的直覺告訴她,這都不是葉君垣。
此時阮妗華凝望着他的模樣映進了葉君垣的眼裏,他心裏閃過一絲奇詭,這讓他忍不住皺眉,目光凝在她脖間,神色愈發糾結,不過他畢竟不是阮妗華,他不會在自己還置身危險之中時就分神,所以他只是微微皺眉,接着開始打量起這個看似與剛才一模一樣布局的墓室。
阮妗華此時心中已經确定了他的身份,然而不知是否是因為擁有同一個父親,看見他皺眉的樣子,她忍不住恍神,仿佛看見那人颀長身姿負手站立,頭頂梅花芬芳盛開,眉頭緊皺似有萬種憂愁,她出聲詢問,卻得對方一個粲然的微笑,笑時淡薄美好,默時卻寂然悲傷,矛盾得讓她心口微微揪住。
彼時不懂情,只不想看見那人被悲傷無奈包住不得解脫,後時動情,卻彌足深陷不知好歹。
葉君垣的目光落到墓室另一頭的零亂,以及被壓在巨石下頭已經殘破不堪的棺材上,細看時,卻發現那棺材裏似乎是空無一物,接下來的一切只讓他更加肯定,這墓室雖格局、擺設,皆與剛才元素的墓室一模一樣,卻的的确确什麽也沒有,書籍為空,棺材板上亦無名,這分明就是個空的墓室。
又或者,這個墓室,其實并不是為了已經死去的人準備的,而是為後人——後來死去的人。
他面上浮現疑惑之色,道:“我們繼續找別的路,這個墓室,是空的。”
阮妗華倏地轉頭看他,毫不掩飾訝異:“這是空墓?”
“地宮修建極其秘密,又耗資巨大,不可能每一次有人死去再大興土木,恐怕這裏有不少墓室,都是已經建好了備給後人的。”
阮妗華搖頭道:“不可能。一朝除皇帝外尚有皇後衆貴妃嫔,如何計算入土的人數?多了也就罷了,若是墓室少了,豈不是叫皇家人無處安息?”
葉君垣高深莫測地沖她一笑,道:“你可知道我雖說這地宮是皇陵,但實際上皇後、皇子、妃子等,全都在帝犴山上。只有這裏,葬着世世代代魏國皇帝的屍體與魂魄。”
阮妗華不知葉君垣從何知道這些,但是他既然說了就不會有假,可若真是這樣,那麽……
“可是元素?”
“元素不是皇家的人,但是她既然能葬在這裏,就絕不是無關緊要的人,而且,是與承和帝魏恒有很密切的關系。”說到這裏,他停了一下,繼續道:“但正史野史都沒有提過她,各種典籍也沒有任何記載,你不覺得奇怪麽?”
阮妗華大膽揣測道:“所以要麽,是有關于她的全部都被誰抹去,要麽,‘元素’還是存在,不過是以另一個人的身份?”
他點頭,道:“你對這裏知之不多,卻猜的差不多。”他忽然神色變得落寞,似是回憶起什麽東西,雙目凝在遠處,出神一般,不過他很快就回過了神,嘆道:“我只是不知,元素到底是誰,在大魏承和年間又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阮妗華聽他說着,仿佛又感到了剛剛踏進這個地宮時的那種異樣,之前是因前世種種而害怕,現在,卻是因一步步踏入這個地宮的更深處而感到心悸。大魏建國百餘年,論富庶兵強雖遠不如大燕,但是向來尚文風流,多出名士大才,禮儀風騷詩詞歌賦更是享譽三國,又兼地大物博,國力不弱。
而大魏承和年間,更是一改上古以來自然古樸、爽真肆意之文風,将過往不尚雕琢的無律詩歌詞賦通通一派調整,且以當時名士蘇和、白丘然等人為首,當時全國提倡嚴謹之風,雖詩詞律合、平仄音韻苛刻不少,更為規律,卻又不失豐富感情,并與高風亮節之情操相合,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規整了民風民俗,将自大秦朝沿流下來的野蠻剽悍漸漸抹去,提倡禮儀制度以及更深的階級層次,才使得如今的大魏成為四國之中法度最鮮明、禮儀最合宜的文明大國。
承和年間,文人雅士皆以蘇、白二人為效仿之對象,上至朝堂官宦之間賦詩寫詞,下至民間學子市俗之流口口相傳,彼時學文尚禮之風氣舉國皆是,後人稱當時的局面為“蘇白風流”。
往昔盛況,想要重見,如今也只能從紙上得來。
不過現下卻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阮妗華慢慢站起身,繼而眼珠一轉,眼睛亮亮地看向他:“走下去,走下去我們就會知道了。”
葉君垣回身望她,兩人目光相接,心領神會,她所想,正是他此刻所思,他扯唇也笑,聲音忽然變得很沉很沉,帶着一種悠長的回韻,“是啊,走下去就知道了……這大魏地宮,到底還埋着什麽……”
他們陰錯陽差踏進了這裏,不是沒有原路折回的機會,只是都不約而同地放棄了,比起安安全全回去,這裏顯然更加吸引他們。
接下來他們輕輕松松就找到了離開的方式,本以為又是一條通向下一個墓室的甬道,卻不料石門尚未打開,一旁被巨石大力沖撞而殘損的牆壁忽然因石門開啓的震動,開始重重顫動起來,兩人屏息而聽,但另一面卻毫無聲息,葉君垣大膽觸手牆壁,感覺到似乎有什麽東西以更加迫人的力道在擠壓着,牆壁很快就不堪重負,嘩得一聲整個兒被沖開!
竟是水壓!牆壁的另一面竟是水!
此刻牆壁已經破了一個大洞,水源源不斷地流了進來。而且阮妗華發現,不知何時,他們進來的那條甬道已經在半途被類似斷龍石的機關截了個嚴嚴實實,如今他們等同于在一個封閉的室內,唯一與外相接的出口也在不斷地湧進水來。
“你可會凫水?”
“啊……”她一驚,随即明白了葉君垣的意思。這可叫她為難了起來,她依稀記得少時愛動貪玩,也曾在含香山下溪澗中随村中少男少女們一塊兒嬉戲,可是若真是論起來,那實在不算什麽高深的凫水技巧,何況年歲漸長,娘親對她愈發嚴厲,她再也沒能肆意玩耍過,日日坐于桌前研讀,才有的今日這般沉靜的性子。
看到她的反應,葉君垣意識到她也許真的不擅長凫水,他暗自嘆息自己多此一問,堂堂相府千金,大家閨秀,又怎麽會這些?于是說道:“這裏不能多待。你若是不會凫水,待會我便又要得罪一番,跟剛才一樣鉗着你游上去,你無須亂動,只要盡快能淌到岸處,便沒有問題。”
阮妗華忙點頭,有些不自然地說道:“多謝。是我……拖累你了。”她已經很久未跟人道過謝,如今面對的,又是這個之前她從來沒給過好臉色的人,不由就局促地紅了臉。
葉君垣倒是沒有取笑她的意思,坦坦蕩蕩地說道:“你也不必謝我,若是真覺得歉疚,不如許下一諾給我。”
“一諾?”
“縱然我還沒發覺到你的用處,不過多一個朋友——一個欠我人情的朋友,總比敵人好不是麽?何況我總覺得你好像知道不少東西,比我能夠想象的還多。”
以她往日的性子,恐怕要思前想後謹慎作出決定,但因為此人難得地沒有任何虛假直言不諱,她也覺得自己扭捏委實是不堪了些,何況別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性命,難道還不值一諾麽?思此,就大大方方道:“好,我答應你。”不過是一諾,換來此次地宮之行的保護,不可謂不值得。
葉君垣瞥她一眼,似也未料到她如此爽快。卻看她目色沉定,磊磊落落的樣子,心知她并不是在妄言,而是的的确确嚴肅地應了他這一諾。
然後他別過頭,看着那出水的洞口。
兩人說話間,墓室內的水深已經蔓延到了膝上,這地下的水很是陰涼。
“等這水深及到這缺口的大半,我們就走,記得憋氣。”
“好。”
“在水裏時若是憋不住了,就扯我衣襟,我……我會渡些氣給你,你潛水經驗不足,恐是堅持的不久。”
“好。”
“你莫是癡傻了?”
“好……哎?”她猛地擡頭,“好”字出口才覺得不對,方才她只想着乖巧莫給他添麻煩,竟成了他玩笑的借口,轉念想想,也覺得自己剛才實在是癡傻笨拙,不由笑了起來。
她這露齒一笑,眉毛眼角俱是齊齊彎了起來,縱然是此刻發髻盡毀,面色蒼白,狼狽至極,卻因這一笑,卻仿佛綴着霜露的花瓣慢慢打開,極致鮮明動人的色彩突然就呈現在了眼前,連此刻灰牆土瓦的墓室,似乎也有色彩,變得濃烈斑斓起來,于明亮淡靜中,熠熠生輝。
容貌美與不美,從來都是智者見智。豔麗者有人厭其妖嬈,清秀者亦有人嫌其寡淡,世間無數人追求絕代佳人,殊不知最合心意的那個往往卻不是至美,反之若是喜愛一人到了極致,便會覺得無論如何看,她總是美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可牽動心神。
葉君垣一直認為紅粉白骨,不過都是皮相,所謂英雄配美人,也是當權者沉迷風流的一種借口,所以哪怕世人常說的那些美人,再怎麽活色生香風華絕代,也不過爾爾。
偏偏此刻,他覺得,她笑的極美。
有些心動的美,可——只是有些。
接下來,他們在水中游了很久——哪怕并未多久,對阮妗華來說,也是一個極長極長的過程,其間她幾次快要支持不住,都是他以口渡氣。她再羞澀也知道此刻不是拘泥小節的時候,不過她還是盡量堅持的久些,不為旁的,只是怕葉君垣他覺得不适,他若不行,那她也只能等死。
水下動作遲緩,又十分陰暗,可是順着水流方向看去,漸漸地,竟是覺得眼前一片燦爛金黃的亮光,許是要到了。
葉君垣加快了動作,似也是在做最後一搏。
然而此時他們還不知道,這個魏國地宮終于将在他們面前展露其輝煌的一角,僅是一角,已經讓他們為之驚嘆不已。
也許這就是冥冥的命中注定,一只無形的手促就各種各樣的意外——而這意外,又去推動事情的發展,到無可收拾,無可抵擋,所以哪怕即使有人費盡心機去阻攔,也不過是徒勞無功。
無論是天意還是人力,之後種種,因生果,果至因,因果循環,孽報不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