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修羅道
水下漫長的時間讓阮妗華這個“嬌貴”的身子感到極度的軟弱無力起來,若非是還有一人撐着她,拉着她,她恐怕真的忍不住停下動作,就此沉屍湖底了,對一個并不擅長凫水的人來說,此刻煎熬更甚。
直到看見遠處閃閃金光,她才覺得渾身又充滿了力氣。
葉君垣畢竟是有武功在身的人,這最後一搏,用盡全力,他們的速度也一下子快了不少,阮妗華觸碰到土地的那一刻,簡直恨不得就此與世長辭,倒地不起了。
兩人跟癱了似的齊齊躺在地上,渾身都是濕噠噠沉甸甸的,衣料全都黏在了身上,十分不舒服,不過眼下并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疲累倦意已讓她連說話的餘力都沒有。
腳踝尚浸在水裏,一波又一波的浪輕輕襲上來,拂過小腿,退時又盡散去,一種說不出的酥麻感蔓延開來。
他們歇了一會兒。
直到覺得身體脫力感俱逝,呼吸均勻舒緩起來,阮妗華才慢慢扶着地撐起身子,她本是仰躺于岸上,看到的是頭頂陰暗低矮凹凸的怪石,直起身子面對着的,又是深幽幽冰涼沁人的水,那幽水緩緩蕩着,不知何處的光映得水面波光微爍,然而遠處無光,看不到盡頭,乍一看去,仿佛是幽寂而無邊的深淵,一想起他們剛剛就是從這死寂的深淵裏凫水而來,她就不禁心中發寒,同時也有些慶幸——沒死在這麽個寒意迫人的地方。
她擡起兩只手,稍稍扭動了一下,初時僵硬,不過很快就能運動自如,她呼了一口氣,垂頭側看向葉君垣,見他閉目躺着,鬓發烏黑如墨,幾捋貼在白皙的面上,英俊的五官變得意外祥和,呼吸一緩一緩,像睡着了一樣。
想來其實更為勞累的是他,雖說是有武功在身,也不禁這麽折騰。
阮妗華沒有叫他,而是抱膝靜靜地坐着,出神地看着水面。
她其實完全沒有想過她和葉君垣會有如今這般牽扯,之所以有現在的境況,追溯起來,還是因為前世。第一次在宮中見到的時候,她就覺得此人高深莫測,讓她不安,之後又知他真實身份,這份不安越加嚴重。
她雖早就知道葉君垣,然而一直是只聞其名不知其人,甚至有很長一段日子,這個名字都讓她恨得咬牙切齒。
每每燕魏戰事一起,前線戰報,皆是我兵潰敗,敵軍勢如破竹已攻占我方某城池……魏塵奕的臉色會瞬間蒼白,眉頭緊蹙,紋絡太深,仿佛從未解開過,似陡然間,從青澀少年,變作耄耋老翁。
因而後來一有八百裏急報奏上,她就忍不住先截下來,再措辭向魏塵奕呈報——雖是改不了戰果,但比其書信上赤裸裸而刻板的言語,總歸是好了不少,魏塵奕知她好心為他着想,索性再也不過問此事,之後凡重要需由聖上定奪之軍令,皆由她親自過問下旨,權力之大,舉國罕見,自然,這也成了謝秋青說她行“權臣”之事的由頭。
她還明白,不僅謝秋青有意見,謝家上下,都是心存不滿的。
之後謝老将軍時有違背她所下的旨意,一意孤行深入敵營,誰料葉君垣狡猾如狐,竟是早知魏國朝內不和,因而故布的疑陣,謝老将軍雖戰場勇猛經驗豐富但畢竟智謀略遜,彼時又急怒攻心,完全罔顧“聖意”,致使饒山一役慘敗,然而念及謝家幾代效忠魏國,謝家軍又是鎮國之師,她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發作。
譚千奉知曉後,先是罵她妄揣聖意、為臣不忠,後又罵她婦人之仁、當斷不斷,她委屈辯駁,卻只換來他拂袖離去。
他是在為她好,縱然知道,可是因被毫不留情地戳到痛處,她的情緒早在崩壞。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古來多少聖人,又有誰能無欲無求,萬般喜怒怨癡,皆作無物?聖人尚且如此,她一介女流,縱大權在握,不過虛象。
阮妗華思緒至此,幽幽嘆了一聲,衣尚未幹,似有風起,吹得一身涼意。
這涼意陡起,似也驚着了葉君垣,他屈膝動了動,忽地側身一翻,單手支額,便這麽半倚着,從下而上,擡目望着她,二人靠的算近,恰好是一擡頭一低頭的姿勢,目光定定相對,似乎能從他深邃的眸子裏看到自己的表情,錯愕、踟蹰。
她斂了斂心神,閉眼複又睜開,已是一片清明,她并不比誰更懂得控制情緒,但能夠懂得自省和度時,會在并不有利的環境裏更好的分析和作出決斷——這是譚千奉教她的。
葉君垣此人,可以笑的溫文儒雅人畜無害,也可以冷漠狠絕如狼,可是接觸起來,又覺得該是品性端正行事磊落之人,她看不透,也不明白,他展現在她面前的各種樣子,既像是他,又都不是他,她心底知道,即便在這裏他們同生共死,命運綁在了一起,但是以後——出去以後,一切都是未知,她不得不顧慮,不得不籌謀以對……這……怨不得她。
她不由厭惡自己。
如此的……不堪入目……但凡他有些許真心以對,知道了的話,都會心寒吧……
阮妗華搖搖頭,目光對上了那雙眸子,道:“我們可以再走了麽?”
他沉沉地看了她片刻,閉眼勾唇一笑:“再等等。”
她不喜歡這笑,仿佛看出了她轉瞬的龌龊心思一般,他自以為很了解她麽?其實他什麽都不知道,卻還是一副盡在掌握的表情,一點不擔心不懼怕她會在背後捅他一刀。
所以他笑的輕巧,她卻半點也笑不出來,兩只手在身後一撐就欲站起,然而在身體離開地面的前一刻,手臂便被拉住,她怒視過去,卻瞅見他突然嚴肅的神情,嘴角的弧度被放平,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住她身後的某處,似乎在屏息——如臨大敵!
她的身體一下子就僵硬來了起來。
脖子上傳來冰涼、滑膩的觸感,陰冷凍人,甚至能嗅到一股潮濕的腥氣,那感覺在移動,輕輕摩挲在脖頸裸露的皮膚上,讓人不寒而栗。
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葉君垣握着她手臂的手,略略用了些勁,讓她将注意力轉移開來,他輕輕張了張嘴,聲音微不可聞。
“蛇,別動。”
她抿唇,然後努力把自己整個人都維持着靜止的狀态,生怕異動,引起什麽意外。
此刻她是絕對不願意就此喪命的。
阮妗華不敢回頭,所以哪怕本能地察覺到危險而決定去配合葉君垣,也并不知道她身後到底發生了什麽,這場景并不夠兇殘血腥,卻足以令她驚慌失措。
一條吐着芯子,渾身鮮紅的蛇正垂着身子,在阮妗華的頸上挪動着,它尾部懸在低矮突出的石頭上,藏滿毒液的尖利毒牙正對着阮妗華白皙脆弱的脖子,它的頭仍然在向阮妗華的胸口移去,似乎以此為支撐,整個身體都要貼了上來。
兩人一蛇對峙了很久,蛇嚣張至極,在屬于她的身體上,肆意動彈,尋求最佳的獵食角度,而另外兩人卻是連呼吸都在極力控制着,生怕驚蛇,換來致命一擊。
毒蛇之所以危險,不過是懂得潛伏,伺機以待,防不勝防。
葉君垣身體微微動了動,眼睛盯着她,眨了一眨。
縱是生命危矣,但這一幕實在喜感,這樣俏皮的動作,讓她本來忐忑不安的心情,瞬間消失殆盡。
她努力抿唇克制笑意,正克制得困難,手臂突然感覺到一陣大力,同時葉君垣眼疾手快地逮住蛇的七寸,然後狠狠一擰,向遠處一抛,危機瞬間解除,他附耳說道:“沒事了。”
此刻阮妗華松了一口氣,卻還趴在他身上,耳邊即是他的唇,嗓音被壓得低沉婉轉,呼吸在耳際一聲又一聲,極癢,她不自覺地想擡手撥開,手背卻被什麽柔軟觸了一下,濕潤溫暖,她一怔,耳邊又傳來一陣沉沉低笑,她覺得心口快速跳了一下。
陡然的危機。
陡然的暧昧。
她措手不及。
阮妗華鎮定地坐起身來,不看他:“此處恐怕還有別的危險,我們要多加小心。”
“是啊。”葉君垣懶懶坐起,目光看向他們的身後,遠處的景色映入眼中,繞是他,也心中一緊,阮妗華此刻還猶自不覺,從上岸開始,他們就還沒有機會打量現在所處的環境。
他又接着道:“你轉過頭去,無論看到什麽,都不要驚慌。”
她依言望去,然後倒吸了一口氣:“這是……”
若說罪人身死後所去之陰間地獄兇險吓人慘絕人寰,此處卻恰似是通往十八層地獄的陰路,森森白骨,死人鋪地。
他們被水沖上來的地方,是銀白色的沙地,水邊的沙地幹淨又濕漉漉的,所以他們未覺得異樣,然而此刻遠目所及,銀白色熠熠生輝的沙地上,遍鋪屍骸,有些頭顱盡碎骨骼不全,有些通體烏黑油亮,形态各異醜陋不堪,與這銀色的沙鋪就的沙灘,成鮮明的對比,觸目驚心。
更駭人的是,這沙灘,望不到盡頭。
阮妗華轉過頭,不忍再看,咬牙死死克制住心裏的顫抖和激蕩。輝煌的魏宮下面,竟有這麽大一個亂葬崗,實在是駭人聽聞。
然而她卻忍不住去想:這些人是誰?是怎麽死的?為什麽會在這裏?魂魄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能否超生……呢?
在這時,葉君垣忽然邁出了步子,向水的反方向走去,似要深入內部,沙地上鋪的屍骨太過密集,一不小心就能踩到不知是什麽人的骨頭,阮妗華甚至能聽到咔嚓一聲輕響,在這寂靜詭秘的地下皇陵,顯得十分突兀。
她詫異地看着他繼續在屍骨鋪就的沙地上行走,一步一步,因為常遇到羁絆,所以走得緩慢,但是去勢卻是絲毫都沒有停滞。他徑自走了一會兒,忽的回過頭來,道:“別發愣,過來,跟着我。”
“前面能走麽?”萬一有什麽機關或者更加惡心人的場景。
葉君垣扯唇随意笑了一笑,道:“不走能怎麽辦?待在這裏直到變得跟他們一樣?”
阮妗華知道他在開玩笑,可是想了一想,還是忍不住一陣惡寒,她深吸一口氣,跟着他的腳步,也邁上了這條路。當置身其中的時候她才發現,有些骷髅頭裏甚至還爬着一些細小的蛇,雖然無毒,與剛才那只完全不同,但在看到那些蛇從骷髅的眼孔洞裏,甚至骨頭裏游走的時候,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她摸了摸手臂,覺得自己更加冷了。
地上的銀沙顏色亮眼,觸感細軟,若非有這煞風景的屍骸遍野,大約……也該是個極美的去處……自己真是魔障了,竟然在想這些個毫無意義的東西。
然而這銀白的沙灘雖在水邊時看不到頭,但卻沒想到,他們很快就走完了。
盡頭,是一個大的驚人的空間,懸在空中的巨大棺材,昭示了它的身份——主墓室。
冰涼金黃的瓷磚平鋪着,所謂平鋪,竟是沒有絲毫的縫隙,就像一整塊兒直接從天外放置到這裏一樣,大氣磅礴的高貴感,而最讓阮妗華詫異的是,這瓷磚之上,建有亭臺樓閣,雕欄畫棟,輝煌至極。
阮妗華注意到,墓室正中,白磚鋪的圓形池子,裏面有黑紅的土地,花葉繁茂郁郁蔥蔥,各色各樣的名貴品種盡在此刻鮮豔綻放,池子的四周圍繞一條人工河流,河水仍在流動,有拱橋于上,連接着一座極為精致的小亭子,亭中石凳石桌俱備。
墓室四方各有一個極為粗壯的柱子,恐怕十人環抱也是勉強,那柱子上刻着張牙舞爪的巨龍,龍身是金,龍眼為鑽,仿若神來之筆,每一只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騰雲駕霧而出。
柱子上捆着粗壯的鎖鏈,一根又一根纏繞一起,竟将一個巨大白色棺材,拴在了半空之中。
阮妗華已經驚的說不出話來。
這地宮輝煌奢侈,遠勝于地上一切,哪怕是四國的皇宮,縱然奢侈如大燕,莊重如大魏,精致如赫靖,奇詭如古婁厄,也無一能與之匹敵。
因為生者所住,與死人所葬,本就天差地別。
死者逝去之後,倘若能住此地,恐怕是真真正正地如在仙境。
作者有話要說: 我在想今天開始能不能日更,要人有人留言鼓勵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