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執念
阮妗華此刻真如兒童一樣不管不顧地嚎哭着,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心事都付與這淚水排出去一樣。
她哭的痛快,哭到抽咽得不能再哭,才瞅準譚千奉衣裳一處幹淨的地方,蹭着抹了把臉然後擡頭去看他。
譚千奉此刻如同老僧入定,站的筆直堅挺,眼神直視前方,面上看不出一點波瀾。
她幽幽開口道:“恩師笑話了,我哭好了。”
譚千奉這才将目光聚在她光潔幹淨的臉上,如今那張清秀的臉,除了眼睛鼻子略紅,竟沒有留下絲毫哭過之後的殘留痕跡,他于是默默低頭看了眼自己胸前慘不忍睹的布料,道:“你一如以前的臉皮厚,真是到死了也不會改的。”
她眨眨眼:“恩師過譽了。”
譚千奉轉身就走。
阮妗華趕緊沖過去攔住:“恩師莫走莫走,我還有許多的問題,還有一堆的話要與你說呢!”
譚千奉咬牙切齒,道:“阮妗華你可知道什麽叫得寸進尺?”
她聽了他的話,心中奇異地一點不難過,反而極為高興。
她笑道:“恩師何出此言,我只是太過高興,所以有許許多多的話想同恩師說。”
她這般插科打诨,好似如今生活過的十分美滿幸福,心中已無絲毫不郁,而前塵往事更如煙雲。
譚千奉皺着眉看她,正色道:“我聽聞你死訊時已是很久之後,你的好陛下将這一切隐瞞地極好,即使我從你入獄時就開始處處打聽,也不知道你早已在獄中被秘密處死。若非一次那獄中牢頭受過我的恩惠,一次偶爾透露出來……”
阮妗華聽了他這麽輕描淡寫地一說,以前的事瞬間歷歷在目,心中又難受起來,卻強自鎮定地說道:“我向來知道,他若是下定決心做什麽,就從來不會有意外,卻不知這何嘗不是一種殺伐決斷?他哪怕再不像帝王,終究還是個帝王,恩師你當初提醒過我,卻是我自己被情欲遮了眼,沒有看通透。”
譚千奉聽她話說到後頭語氣苦澀起來,便不再說,只嘆道:“你與他那樣的關系,本就是錯的。”
阮妗華思及他一直以來的反對,就問道:“恩師從一開始似乎就在告訴我,我終将因為這樣而自食惡果,如今也恰恰應驗。但我不明白,情之一物向來不是自己能夠控制,發于自然,順其因果,怎能說是錯呢?”
“遭遇這樣的事,你該知道反省。”
她搖搖頭道:“不是不知反省,只是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麽。”
已是夜深,漆黑的夜幕上綴着幾點星光,稀薄層雲間月色朦胧迷離,透着幾分神秘與迷人。
也許真相與事實,便如這雲後的月,似見還不見,已見非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到底不過是口中言,腹中虛,誰堪明了?
阮妗華這一夜睡得不安穩,總聽外頭雨聲淅淅瀝瀝的響,可是早上睜眼一看,外面日頭正好,地面也是幹幹的,沒有被雨淋過的樣子。
人剛起來,聽喜兮傳報說謝秋青又來了。
她洗漱完畢,才在梳妝臺前坐定,就見謝秋青大步走了進來,絲毫不顧擅闖女子閨房的禁忌,只是徑直坐下,還毫不客氣地拿起杯子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口茶,才慢悠悠道:“清芙被關起來了。”
阮妗華一怔,放下手中的梳子,轉身問道:“發生了什麽”
他們上次去胭紅閣的時候,鸨母還是一副維護清芙的樣子,所以斷不可能這麽快就變了态度,這其間必然是有什麽變故。
謝秋青依舊毫不着急的模樣,娓娓說來:“說是清芙偷跑了出去,攔了欽事府李謙淵的迎親花轎,差點誤了人家的吉時。事情沒辦成,李大人也沒追究,但鸨母怕清芙出事,就給她鎖在了房裏。”
阮妗華低頭一沉思,忽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謝秋青臉色一紅,尴尬道:“幾位同窗約去……咳……喝喝小酒,遇到上次那個叫阿寶的龜奴,他給說的,我看呀,他似乎跟清芙姑娘關系不錯,說清芙被關了後不吃不喝的,怕出事,這才央着我去幫上一幫。”
阮妗華不在意地點了點頭:“這阿寶倒是個不錯的。”
清芙救人心切,所以才會大街上攔了花轎,但卻沒有想過後果,也不知道其實這樣根本不能解決問題。
欽事府負責的都是大案,其中規規條條多不勝數。像韓棟這樣已确定謀殺朝廷命官罪名的案子,首先是要有品級官員代寫一紙訴狀交予欽事府,由欽事府官員評定案中疑點的可信度才能呈交給李謙淵,同時要向聖上請旨重審,獲準後才可以徹查,查案期間一切進展都需記錄在案,以供聖上閱覽,若查證屬實,方可還其清白。
而這一切,卻絕不是清芙這麽一個無權無勢無背景的青樓女子可以做到的。
何況,楚國一向官戎兵弱,許多事情處理拖沓效率極低,別說是請旨聖上,光是審核評定案件的疑點,就是個大問題。若無人督促,這群混日子的官員,怕是不會做好實事。到時候即使訴狀遞了上去,也是石沉大海了無音訊,就算是漫長等待後欽事府評定通過,也恐韓棟早就被斬首不知幾回了。
阮妗華對這些個東西再熟悉不過,若是以前,韓棟的案子對她來說根本就不是個麻煩事,但是現今的境況,她一個養在閨閣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再怎麽心中有數,也是徒然。所以她一開始就不打算插手,哪怕清芙諸多委曲求全渴望自己幫她。
但是現在她看到的,是清芙她即使什麽都不懂,但一心裏只有韓棟,所以不管不顧去做去強求,無知無畏,勇敢地讓她自慚形穢。更讓她無法釋懷的,是從前自己也有一樣無知無畏的勇氣,滿心滿眼只有一人,因為盲目,所以敢去做,覺得這世間什麽事都不是困難,什麽也無法阻攔她,什麽都只有因為努力夠了就可以克服。
以至于,到了最後,她開始分不清對錯、好壞、真假……什麽都依着自己心裏的執念,自私、狠絕、貪心……
那個時候,謝秋青口口聲聲着權臣、弄臣,她始終否認不願意承認,不過是仗着自己對魏塵奕的不同感情,覺得自己做什麽都是為了他,而他,也該是懂她的。
她把他擺在心頭的一個位置,小心翼翼地守着,不容任何損失,便自以為是地以為自己做了那麽多,于他也該是特殊的,可是事實卻無情地擺在面前,冰冷堅硬地不容置疑,自己于他,不過如此,說到底,不過是一廂情願,笑話罷了。
是她年少時付錯了芳心,然後盲目地看不到其他,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她死了,卻重獲新生。
她想珍惜新的生活,珍惜身邊的人,所以變得膽怯、變得冷漠。上輩子她還有為了別人努力的熱情,如今卻是只想着安然度日順其自然,從她錯過尚賢宴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一切不同了,這種不同,讓她更沒有動力想去做什麽,覺得不做,未來也會不同。而這,正是她想要的。
但現在她卻覺得她想錯了。
上天給她機會,甚至給恩師機會,必然有所因緣際會。她卻要如偷生一般埋着頭過日子,偏安一處,不理外界,不去做、不去努力。
她堂堂大魏第一代女禦丞,淪落至斯,該是何等可笑!
她曾在尚林宴上舌戰群儒,曾在朝堂上大放厥詞侃侃而談,曾夜夜飽讀兵書研究陣法為大魏贏來歷史性的勝仗!她曾有滿腔熱情滿腹壯志,雖為女子卻遠勝于許多七尺男兒!她敢去做!并做的比他人都好!
即使是現在,不過是死過一回,難道她就要為此失去所有的勇氣,甘于待在深閨碌碌活着直至嫁人、生子、老去,過完這一生?
她怎會甘心?!
謝秋青見阮妗華久久都不說話,只是低頭盯着一處不知在想什麽,伸手拍了拍她身前的桌子。
阮妗華猛地一擡頭,盯着他,語速很快地問道:“韓棟還有幾天時間?”
謝秋青一愣,卻還是回道:“三天。”
她一聽僅有三天時間,臉色微變,站起在門口同喜兮交代了幾句,就跑了出去。
謝秋青被她一連串動作弄得莫名其妙,待要追上,卻被門口的喜兮攔下:“我家姑娘說不讓你跟去。”然後半歪了頭,有些躊躇和迷茫地說道:“小姐說她要去做該做的事……今後種種無論結果,皆與謝家公子無關。請謝家公子先行回府。”
謝秋青瞬間止了動作,一雙或笑或悲都帶着媚意的眸子黯然半掩。
喜兮雖不明白自家姑娘怎會突然說出這麽一番冷淡話,但此刻見了他的樣子,不由地出聲:“公子?”
謝秋青擡了眼眸,目光望向阮妗華遠去的地方,自嘲笑道:“無礙,不過是無謂相思了一番,呵呵,實在可笑。”
阮妗華繞過庭院徑直來到阮相的書房,卻被告知阮相上朝尚未歸來。
她于是自己走了進去,在書房等他,書桌上正攤開一張上好宣紙,十分幹淨,只有白紙中間有一點墨汁,雖濃厚,卻早已幹透。她就盯着這張紙,坐在平日阮相坐的位置上,神色漸漸平靜下來,眸中也似乎在沉思着什麽。
她不知自己現在正與前世處理棘手的事情時一樣,端坐不語,臉容深沉,即使看着淡漠無瀾,實則卻是暗波洶湧,早有重重計謀醞釀在胸。而她的這副樣子,卻恰好給上朝回來的阮相看個正着。
阮相自認沒有真正做好一個父親,女兒自小同母親待在含香山上,不過才與他重逢幾個月,但他一直慶幸阮妗華并沒有因此與他疏遠,而是乖巧伶俐,也會向他撒嬌毫不吝啬地擺出小女兒姿态,叫他十分安慰。即使偶爾想事做事與平常女兒家不同,但因她母親的緣故,他也完全能夠理解。可是他此刻看到她坐在書桌前沉思,竟仿佛看到了自己往日憂于楚國大事的樣子。
他進來時阮妗華擡頭看他的那一眼,完全不像個小姑娘該有的眼神。
一向老謀深算的楚國丞相此刻控制不住地挺直了身子,神情深沉起來,不由地擺出了丞相的威嚴。但他很快說服自己,眼前這個,不是什麽朝中敵黨,也不是它國心懷叵測之徒,而是自己的女兒。他嘆了一口氣,只道是自己平日神經繃得太緊,竟是會産生這樣的錯覺。
阮妗華一見阮相進來,忙忙就迎了上去,笑的十分天真自然:“爹爹可是上朝去了?累不累?”
阮相微微一笑,道:“不累,都是些尋常事。”
然後阮妗華就只是笑着不說話了。
阮相卻問道:“妗兒今日怎地來找爹?可是有何事?”然後恍然大悟一般,笑道:“我聽下人說,謝秋青又來了?”
阮妗華一聽這話,就立刻斂了笑容,腦中猛地竄出來一個念頭,蠢蠢欲動,她雙手相握端在胸前正色道:“我今日讀了《史記》。”
“哦?有何想法?”
“陳涉說‘燕雀安知鴻鹄之志’。”
阮相好笑道:“妗兒的意思可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是說爹不知妗兒心中所思,亂湊了鴛鴦?”
阮妗華搖頭,仍舊是一副幼稚兒童故作的少年老成模樣:“非也非也。我這是自比鴻鹄,女兒有大志向,可是爹爹不明白。”又委屈道,“還私自将我與謝秋青那纨绔子弟比作一對。”
阮相好笑道:“你倒是說說你有什麽宏圖大志?”
阮妗華嘴角一彎,道:“爹爹可否帶女兒入宮面見聖上?”
她這一句說的輕巧,卻讓阮相大震,他面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的幹幹淨淨,看着阮妗華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個陌生人。
阮妗華心知自己所言對阮相來說是驚世駭俗了些,她的用意昭然若揭,阮相肯定一時無法接受,但是此刻這個念頭像紮了根一樣,在她心裏堅定不移,她仿佛又墜入了執着的孽障,一心往之,再也不想看到其他。
她悟了一些事,卻又陷入另一個執念,無法掙脫,不想掙脫。
作者有話要說: 表示覺得此章有點作=。=
所以我自己都沒有多看兩眼,錯字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