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再見
胭紅閣是魏城最富盛名的風流場所,是銷金窟,也是銷魂殿。這其間往來的人有達官貴人,亦有市井之徒,他們在這裏尋歡作樂,與美人醉酒吟詩,享春宵之樂,圖的只是一饷貪歡。然而紅塵浮夢終有結束的時候,他們總要回歸生活,哪怕生活再不如意。
謝秋青是胭紅閣的常客,所以都沒有跟鸨母多做客套,直接是說了來意。
鸨母本來還笑臉盈盈的,聽他這麽一說,就立馬變了一張臉,為難道:“謝大少是知道的呀,我們家清芙吶,從不見客的。”
謝秋青立刻沖着阮妗華擺了個眼色,她于是就對鸨母說道:“煩請媽媽去通知清芙姑娘一聲可好?就說我是來還衣裳的,說那日與姑娘相談甚歡,只是如今有了不同的見解想與之探讨一番。若是清芙姑娘願意見我們,媽媽應該不會阻攔的吧。”
鸨母連連笑着應了,随後就遣了一個龜奴去傳話。
龜奴跑着去跑着來,很快就回來了,白淨的臉上布滿了細汗,他随手一抹,笑着回話道:“姑娘說了,要見他們。”他只說了八個字,清潤的聲線卻讓阮妗華忍不住看了他兩眼,只見他與旁的龜奴穿的是一樣的衣服,卻顯得略大,袖子處都磨得發了白,頭發束了個髻,卻淩亂不堪,膚色很暗沉,一眼看上去并不招人注意,但仔細看上去,五官十分精致,一雙眸子更是黑白分明,意外得明亮。
阮妗華心生好奇,避了鸨母輕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小龜奴一怔,似是沒想到會有貴人關注他,有些受寵若驚,忙回道:“小的阿寶。”
阮妗華于是沖着鸨母道:“讓他領我們上去好了,媽媽您去招呼別的客人吧。”
鸨母自然求之不得,滿臉堆笑地目送着二人上去,一面招呼阿寶好好伺候,他連連應了。
三人一上二樓,就見處房裏沖出一個人,原來是一身素藍色衣裳的清芙等不及的跑了出來,她一見阮妗華,幾乎是撲了上來,兩只白皙纖細的手緊緊地握着阮妗華的手臂,美目圓睜含淚,睫毛微顫,似乎眨一眨淚珠就要掉了下來。
阮妗華反手握住她的手,只覺觸手冰涼,她冷靜道:“我們進去說。”便拉着呆呆傻傻的清芙拉進了房裏,謝秋青也跟着走了進去。
一進房裏頭,清芙立刻就撲閃着眼睛落下淚來,那雙手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地抓着阮妗華,仿佛一松手就沒了依靠,她嬌小的身子直顫,雙唇哆嗦着似要說什麽,可是半個字也沒吐出來。阮妗華安撫式的拍拍她,心知她必然是知道了韓棟的事,只是她不明白韓棟于清芙而言到底是什麽,所以也不明白她怎麽會這副天塌地陷的模樣。
清芙哭了一會兒,卻只抽泣着什麽都沒說,謝秋青在一旁也不好開腔,但又覺得這樣沉默下去不是個法子,只好眼神示意阮妗華,叫她也別只顧着發愣暗自神傷。
阮妗華于是将清芙按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她對面,語氣平穩地開口:“清芙,你莫這樣。先告訴我,怎麽了?”
清芙擡手抹掉眼淚,抿唇沉默着,只是那雙本來如初生嬰兒一般純淨剔透的眸子現在卻是一片朦胧,夾雜着不知名的愁緒一般。
她不開口,阮妗華也默契地不去追問。她雖然只見過清芙一次,但她明白她被保護的太好,所以她的感情幹淨純粹,比世上太多複雜的人更容易看透。
女兒家心思細膩,生有相惜體貼之情,但謝秋青沒有,他一貫潇灑肆意不拘小節,此刻更是不能明白這些悲戚敏感的少女心思,除開一開始見到清芙時的驚豔,此刻已經淡定下來,見阮妗華不理他的眼神,于是也就沒了那些顧忌,只直沖沖道:“我說你們兩個也別先顧着哭和發呆,有什麽事不能解決的,說出來也好商量商量。”
阮妗華出于自然習慣地瞪他一眼,然後跟清芙說話時又是極其的溫柔,生怕驚了眼前脆弱的少女:“你若不說,我們也沒有辦法幫你。你想救他,一個人也沒辦法是不是?”
清芙咬着唇,點了點頭,側過身,望了一眼旁邊的謝秋青,輕聲道:“我認得你,你是謝大将軍家的少爺。”
謝秋青見清芙不哭時一副淡漠至極的模樣,又想起方才那副小女兒家的姿态,覺得好笑,于是不由地又擺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樣子說道:“我确實是謝大将軍的兒子,清芙姑娘認得在下,實在叫我受寵若驚。倒是誰惹的姑娘如此傷心,不如說于在下,讓在下為你報仇?”
清芙不答他,淡淡道:“你是謝大将軍的兒子,我見過你的樣子。但是你幫不了我,媽媽說他被抓進了欽事府,怕是沒命出來了。”她說的十分平淡自然,要不是方才還哭的凄慘,謝秋青都要覺得她在說着事不關己的事一樣。他突然覺得眼前的少女,明明是很好看透,卻又深不可測,很奇怪的人。
謝秋青暗自搖搖頭,這傳說中的清芙姑娘的确是聞名不如見面的美人,當然一個美人之所以被認同,并不僅僅是皮相,還有那自然流露的風華,可見這清芙姑娘将來也必有傾國傾城的姿色,但她的性子,卻是古怪的很。
清芙又轉頭去看阮妗華,說道:“他不會殺人,我幫不上忙,但我覺得你能幫我。我沒有證據證明他沒殺人,但是他被誣殺人的那個時候他明明跟我在一起,胭紅閣的人都可以證明他那日跟我一起。死的是那個姓劉的壞人,他輕薄過我,韓棟教訓了他,所以人家認定是他殺的人。”說到後面,語氣開始急促加重起來,好像是為了讓阮妗華一定要相信她。
阮妗華心思轉了一轉,考慮到清芙可能是實在不知所措,所以才會将希望放在了自己身上,即使自己對她而言不過是個剛認識的陌生人。但她卻不知道,清芙極少接觸人,是因為她天性敏感,見不得俗世許多人龌龊自私的心思,所以不願意見人,她這方面的天賦讓她一見了阮妗華,就知道她是個可靠的人,她直覺上阮妗華能幫她,所以才會将什麽都和盤托出。
并不是她感覺到的阮妗華是和善平易樂于助人之人,她感覺到的,不過是阮妗華身上那種深深的違和感,仿佛不存于這世間,所以看待一切都帶了一種審視的味道,但是阮妗華看自己時,卻多了一絲惺惺相惜,哪怕只是微弱的一絲,也讓她覺得是契機,不可丢掉。
阮妗華想起阮相跟她說的消息,覺得這件事略略棘手起來,且不說她能否拿到并不嚴謹的證據去勸服李謙淵,光是如今李謙淵要成親的事,就讓她無從下手。總不能不管不顧人家辦喜事新娶美嬌娘,就這麽沖上那大紅燈籠高高挂的府上去直吼吼嚷着要他放人?何況就算是李謙淵主管着欽事府,也不是他一人說了算,大魏律法白紙黑字,誰也不能妄自胡來。
何況,這件事從頭到尾都與她無關。若不是今日謝秋青非要拉她來見清芙,她根本不會再記起這件事,無論是清芙還是韓棟,于她來說,都是個全然無關的路人,哪怕清芙再天姿國色,哪怕韓棟再富可敵國,都不是她——這麽個才及笄不久的小姑娘需要操心的。
現在的阮妗華,沒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官家小姐,唯一可以仰仗的是做丞相的爹爹。但有許多事,她都不能告訴他。
她心中如有千斤重擔,進退難行。
自從人生軌跡改了方向,她就不知道該去做什麽,難知對錯,所以被自己縛住手腳,叫她如何再去幫人?到底不過萍水相逢一場,何做糾結?
阮妗華輕嘆了一口氣道:“我幫不了你。”她不幫她,韓棟也不會死。
她下了狠心,就站了起來,對謝秋青道:“我們走吧。”轉身離去,不再看清芙一眼。
清芙沒有挽留。
謝秋青在一旁雖然插話不多,但也隐約地明白清芙是太無助,求不了任何人,所以才會把心思放在了阮妗華身上,但阮妗華卻好似下定了決心不去幫她。他并不覺得她不近人情,換做是他,也沒有必要為了陌路人去做這麽一件棘手的事,但是阮妗華不過是個才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卻沒有感情用事,倒是出乎他的意外。
似乎一段日子不見,這個自家妹子的閨中好友,的确不同了許多。
走出胭紅閣的一路上,阮妗華未發一言,一直低頭沉思着,似乎有點神不守舍,其間若不是謝秋青拉了她幾把,不知得撞上多少人。謝秋青這才覺得阮妗華畢竟還是個小姑娘,才會因為拒絕了清芙而感到自責。
當然,阮妗華此刻想的并不是這個。
胭紅閣讓她不由就想起昨日的情形,包括葉君垣。而方才她從清芙房裏出來的時候,的的确确是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即使那人長相不清,但那身衣服卻正是那日跟在葉君垣身邊的兩個人的。
看來……葉君垣若不是太窮,怕就是人手不夠了……怎麽就派了身邊連衣服都沒得換的人來跟蹤她呢?
阮妗華心中其實亂成一團,韓棟的事看似只是個小插曲,可她始終覺得有什麽不對,但畢竟不認識,她姑且可以不去管。而葉君垣不同,他的出現讓她忐忑至今。本來她在暗處,還可以暗中查探打聽,但現下的狀況來看,恐怕是那日行徑出了什麽差錯引起了他的注意,才會讓他盯上自己。
即使那日真的不過是個巧合而已,可只要他發現了她的身份,那麽再單純的事也不會單純的解決,甚至她都懷疑此刻葉君垣已經在盤算着什麽了。
阮妗華正出神想着,忽覺腰上一緊,轉頭去看卻是謝秋青攬着她躍到了旁處,身後灰塵乍起,原是一輛馬車失控呼嘯而過。謝秋青剛扶她站穩,就見一黑衣男子自旁邊酒樓一躍而下,身形翩然若飛,而且速度極快,幾乎是落地一瞬就擡腳沖着馬頭踢去,只聽失控的烈馬長長一聲嘶鳴,哄得栽倒在地,連着車廂一塊兒拖行了幾丈遠。
謝秋青本是将門世家,雖自身武藝不精,卻很懂看,此刻也不由大驚:這人好俊的功夫!這時恰好那男子轉過身來,眉目間神色雖冷淡至極,但因相貌英氣逼人、氣質卓然,俨然不是俗人,此刻生生叫他生了結交的心思。
阮妗華卻是如夢方醒,看見那黑衣男子時目光一下頓住。
葉、君、垣!
還真是陰魂不散了!
葉君垣似乎是感覺到了阮妗華的目光,又或者他本就是沖着她而來,他幾乎不做停頓的,就朝她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阮妗華下意識地扭頭就走。
旁邊的謝秋青顯然是不知情的,他只是單純地想認識一個朋友,于是他也極單純地拉住了欲走的阮妗華。他上下打量了葉君垣一眼,見他氣度不凡身手了得,穿的也是極好的料子,便拱手道:“公子好厲害的功夫,在下佩服。”
葉君垣不甚熱絡的笑了一笑,道:“過獎。”
然後就慢條斯理地邁着步子站到了阮妗華的面前,看她似乎不願見他的模樣,反倒是真心地笑了那麽一笑:“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阮妗華沒他那麽好風度,明知自己騙了他還作出一副什麽也沒發生的樣子,粉飾的一手好太平。她更是看不慣他這副坦然自在的模樣,于是冷冷譏诮道:“相見不如不見。”然後就真的毫不留戀的轉身就走。
謝秋青被她弄得一頭霧水,卻還是追了上去,走前卻不忘跟葉君垣客套地賠了個罪。
葉君垣大大方方地受了,口上說着無礙。
他自然不會在意,他若在意,就不會輕易地放過她,讓她這麽正大光明地離開。
魏城是大魏的都城,他并不能對堂堂丞相的女兒做些什麽。
但她既然闖了進來,就別想輕而易舉地抽身離去。
他想的、要的,就一定可以掌控在手。
已經等了這麽多年,他不怕等再久,來日方長,他有的是耐心。
作者有話要說: 好累好困……
今天小紅手,感覺碼字也順暢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