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啪。
安兮臣心中那根铮铮作響的弦,在那一刻斷開了。震耳發聩的轟鳴聲響取而代之,身邊一切動靜都仿佛蒙上了一層紗,所有的事物都與世隔絕。
他太清楚了。他是被曲岐相栓死了的傀儡,曲岐相所思所想所行所言,他太清楚了。
安兮臣眼前驀然閃過那天的景象。
無數次午夜夢回,他都能看見。看見被他親手砍下頭顱的林泓衣站在法陣邊,居高臨下的看着他。
法陣發着血紅的光,陣中伸出無數瘦骨嶙峋血肉模糊的手,它們抓着他的衣袖他的手肘他的腳腕他的脖頸,它們抓着他向下拽,仿佛要把他帶到地獄裏去。
要讓他魂飛魄散,灰飛煙滅,散在清風門的風裏。
安兮臣忽覺胸口發痛。不知是舊傷發作,還是心口在抽痛。
不行。他心裏想,決不能這樣,喬兮水決不能走一遍他走過的路。
安兮臣咬了咬牙。他伸出手,想去抓住喬兮水。
可曲岐相是個精明人,他絕不可能留安兮臣做個禍患。
安兮臣還未來得及抓住喬兮水,忽然一股強力襲來,如同有人在背後猛地推了他一把。他一個踉跄,竟穿過了結界,跑到了墓穴外頭去。
他抓了個空。
外頭風正寒,心也如墜冰窟。
完了。
“喬兮水!!”
完了。
安兮臣回過頭去,裏頭卻空蕩蕩的,只餘幾個冰冷石碑,哪兒都看不見喬兮水的人。
完了。
他把人弄丢了。
安兮臣不甘心,忙上前一步,他已被結界擋在外頭,于是手就貼着那透明的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裏頭,試圖找出一絲蛛絲馬跡來。
他聽見自己震耳發聩的心跳聲,仿佛要跳出胸腔去一般。他還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急促而粗重,竟也有那麽幾分嘶啞。
他知道為什麽。
他害怕。他怕喬兮水受苦,他怕喬兮水同他當日一樣,他怕喬兮水從此也恨他。
是的,他其實很怕。
他怕這世上唯一一個會笑着叫他師兄跟着他的人從此也對他冷眼相待,恨他怨他想讓他死,說他賤種罵他瘋子,于是他連最後一縷光都留不住,從此永墜深淵,無人緬懷,萬人唾棄。
其實那些都無所謂。
他最怕的是喬兮水恨他。怕喬兮水看他時眼裏不再盛着光。怕喬兮水也離他而去,朝他刀劍相向。
世人可以恨他殺他要他去死,但喬兮水不行。
他一邊希望喬兮水恨他,一邊又害怕這件事的到來。
他不想讓喬兮水恨他。
他其實一點都不想。
“別找了。”
安兮臣聞聲身子一抖。
是曲岐相。他不知什麽時候從裏頭出來了,正笑眯眯的雙手交叉于胸前看着他。
安兮臣明白決不能讓曲岐相看出來任何蛛絲馬跡來。于是他吸了口氣,把所有的害怕囫囵吞了下去,直起了身子來,轉頭看向曲岐相。
曲岐相笑道:“我把他藏起來了。看你這樣子,風枭真沒騙我。”
他說到一半,眯成一條線的眼睛忽然半睜開,危險氣息四散而出,道:“你好像,有了個很上心的人。”
安兮臣隐于袖下的手指尖一抖,他咬了咬牙,捏成了拳。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的抖,他盡量冷着聲線,硬邦邦道:“沒有。”
曲岐相卻好似沒聽見他否定似的,接着笑道,“你這個樣子,我很困擾啊。”
“我可沒瞞着你任何事情。你卻生了別的心思,還這麽瞞着我,為師真的很傷心
。”
安兮臣一陣惡寒,表情十分難看,但沒說話。
“怎麽,我哪裏說錯了?”
“我沒有師尊。”安兮臣道,“別惡心我。”
“怎麽如此薄情。”曲岐相眉頭輕皺,好似真的傷心似的,道,“又薄情又兇,不知好歹還骨頭硬……難不成還要我提醒你,現在誰在我手上?”
安兮臣始終是個不願服軟的人。他聽了這話臉上也沒露出丁點哀求色彩。還是不說話,死死地瞪着曲岐相,但眼中紅了幾分。
曲岐相卻覺得有趣,不由得嗤笑一聲,頗為懷念道:“好久沒看你這幅瘋狗樣子了。”
他話裏的瘋狗本應早已放棄了生。很久以前開始,安兮臣就真的像一具失了感情的傀儡。沒什麽表情,眼裏如同盛了兩潭死水,曲岐相偶爾去通過法術去看一眼,也只看見他抽着一杆煙醉生夢死,不說話,也不掙紮。
安靜的等着魂飛魄散的那一天。
但今天,他頭一次紅了眼睛。
這條受盡苦難也不曾在他面前跪地求饒哭叫的瘋狗,終于又一次在他面前紅了眼睛。
上一次是什麽時候?
好像還是鎖魂的時候。
“……還給我。”
曲岐相歪了歪腦袋,好似沒聽見似的看着他,笑意在他臉上肆意張揚。他半睜開眼,道:“什麽?”
安兮臣眼中猩紅閃爍,周身竟電驚雷明。他咬着牙,一字一頓地、惡狠狠地道:“讓他出來!!”
曲岐相不禁撲哧一聲笑了。
“人啊,确實有時候會在和某個人相關的事上會喪失一部分理智。”他笑說,“我理解你,但是你想用這個對付我,是不是急瘋了?”
他說罷,輕輕一勾手指。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安兮臣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他便忽覺身上一麻,腦中嗡的一聲。原本包圍着他散之不去的那些暗雷忽的呼嘯而起,直上九天。
那東西源源不斷的從他身上翻湧而出,直沖天上。他感覺四肢百骸的法力都被抽了去,口中一甜,一口血噗地噴了出來。
随後,他雙膝一軟,跪到了地上,緩緩倒了下去。
他聽見曲岐相在笑,聽見這瘋子刻意壓住的低笑聲。
然後,他聽見這瘋子興奮地抖着聲音說:“這是我給你的東西!你拿它來對付我?物聽主人令!你忘了它是我的不成!”
似乎是為了印證曲岐相自己的話,那些升騰而起的暗雷忽然直直墜下,幾聲巨響下去,安兮臣背上洇紅了一片血。那地方猶有暗雷環繞,砸出血的地方皮肉連着衣服,傷口處血肉焦黑,觸目驚心。
這還不算,他腳上流出來的血更為驚心動魄。
他腳腕直到膝彎處都被砸的血肉模糊,隐約可見陰森白骨。
安兮臣遭此大難,卻仍舊一聲不吭,兀自咬着牙隐忍。
曲岐相對此情此景很滿意,他伸手摸了一下結界,不知解除了什麽東西,在安兮臣疼的腦袋一片轟鳴作響間,有道清明如明光的聲音硬生生照了進來,朝他歇斯底裏的喊。
“安兮臣!!”
安兮臣聽見了。
他費力又僵硬的擡起頭來,看見喬兮水就站在剛剛的地方,和他一樣手貼着結界,焦急又害怕的盯着他看。
安兮臣眼前發黑,一片模糊,呼吸也困難地像是灌了鉛。他想幹脆就這麽昏過去好了,但又有一股清明強撐着他。
不行。
那怎麽行。
他的目光從喬兮水身上艱難地游移到曲岐相身上。曲岐相仍在笑,他似乎很享受眼前這種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的場景。
安兮臣惡心透了他,他甚至恨
不得自己早點死,哪怕灰飛煙滅魂飛魄散,但化成了灰,曲岐相也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但現在喬兮水在曲岐相手裏。
安兮臣深吸一口氣,咬緊了牙關,伸手撐住了地面,緩慢的、一寸一寸的、僵硬的,試圖把自己這一身魂魄都将離去的殘軀撐起來。
他又聽見喬兮水在叫他。
“安兮臣!”他猛拍着結界喊道,“你別動了!你還能幹什麽啊!?”
安兮臣渾然不聽,他一邊費力的把自己撐起來,一邊以一雙通紅的血眸盯着曲岐相,又一字一句的、費力地用聲音都快發不出來的喉嚨啞聲說。
“……還給我。”他說,“我怎麽樣都行……”
“……把他還我。我已經跑不了了……你還要他做什麽。你也知道了……”
他話說到一半,猛烈的咳嗽了兩聲,又咳出些血來,接着道,“……他又不是那喬兮水……!”
曲岐相一動不動,站着聽他說完了話,才向前傾了傾身,頗為友善的道:“說完了?”
安兮臣大口喘着粗氣,老樣子惡狠狠的瞪着他。
“唉。每次都是這樣,我還以為……”
他轉頭看了看喬兮水,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道,“我還以為這次把他弄過來,你多少能學乖點。結果還是老樣子,把你骨頭都踩碎了你也不會說一句軟話。”
“不過也好。你要是那麽容易就服軟求饒,那也太沒意思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知道我要做什麽,反應才這麽大。但是沒辦法啊,恨兮君。你當時答應我的事,一個都沒履行。”
安兮臣聞言,似乎想辯解些什麽,他擡起頭來,沙啞道:“我……”
“你可不要告訴我關起來就算了。你當時答應我的,是廢法力,毀元丹,鎖在地下,讓他學會如何……”
他說着,又笑着偏頭看向喬兮水,一字一句道,“做一條像你現在一樣,懂得跪伏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