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喬兮水這一暈,就做了個夢。
他之前也有被夢魇着的時候,想醒醒不來,頭重腳輕動彈不得,連張嘴說話都不行。而且那夢千篇一律,尚是少年的安兮臣一身白衣,在夢裏向他求救。
救什麽?怎麽救?
他說不了話,問不出口,無從得知。
喬兮水本以為這次偶然間又被夢魇着,應當還是之前那個場景。
但并不是。上次那夢應該是身處清風門山上,天朗氣清,碧空如洗。這一次卻身處于一片黑暗之中,周圍霧氣缭繞,有一股不知何處而來的刺鼻的花香味。
喬兮水聞過這個味道。
他第一次遇見安兮臣時就聞過這個味道。當時安兮臣手持一杆煙吞雲吐霧,那煙就是花煙,這個嗆人的味兒肯定就是花煙味。
雖然刺鼻,但或許是因為身處夢中,喬兮水并不覺得嗆。依舊是和上次一樣,喬兮水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來。
待漸漸習慣了黑暗之後,他看清了周圍。
這是一個幽閉的房間。門都被緊緊關上,正因如此,煙霧放不出去,才造成了房間裏煙霧缭繞的景象。
房間中央坐着一個人。他面前明明放着一盞燭臺,卻沒有點上。
他手拿着煙管,背對着喬兮水,不知在看哪裏愣神。
過了半刻,他咳嗽了兩聲,吸了口煙。
那人明顯不會抽煙,吸了一口,反倒咳得更厲害。他又伸手去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把喉間的不适全給壓了下去。
但他吸氣聲顫抖,聽着像是在哭,也好像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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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說話,沒人出聲。
喬兮水也動不了,只好就那麽看着那人,看他在煙霧缭繞中頹廢。
過了一會兒,那人忽然将酒杯啪的摔到了地上。杯子崩裂成碎片,酒香味混着花煙味,絞成一股說不出的醉人甜膩香。
喬兮水微愣,這怎麽自己喝酒抽煙還能急眼的?
那人似乎也沒急眼,摔完酒杯後,呆了似的駐坐片刻,才緩緩地回過了身去。
他這一回身,喬兮水看清了他的面容。
桃花眼細長眉,眼角紋印還有薄唇。
安兮臣。
喬兮水愣住了。
安兮臣回過身撿了一片棱角鋒利的碎片,他眯起眼,捏在手裏看了看。
他突然握緊了那片鋒利如刃的碎片。剎那間鮮血如注,順着他的手掌嘩啦啦流了一地。
喬兮水一驚,忙要開口阻止。
沒有聲音。他發不出聲音來。
喬兮水眼睜睜地看着安兮臣松開滿是鮮血的手,用另一只手從血肉模糊的手掌中揀起陶瓷碎片來,轉而又細細的,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下去。
喬兮水掙紮着,吼叫着,想動一動,喊出聲音來,阻止他這瘋子一般的行徑。
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毫無聲息。
唯有煙霧缭繞着安兮臣。
“你他媽瘋了吧!?!”
喬兮水終于喊出了這句話,同時異常激動的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但他剛被安兮臣狠狠地打了一拳。這一下就扯到了腹部的傷口,喬兮水又倒吸一口氣,真情實感的顫着聲音“我草”了一聲,小聲哀嚎着捂着肚子倒了回去。
等他倒到床上,又委屈巴巴的擡了擡頭,發現自己已經回了安兮臣的屋子裏。
至于是怎麽回來的,就沒那麽重要了。
他沒有被綁着,低頭一看,肚子上也被綁了幾層繃帶。
喬兮水嘆了口氣,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幸虧原主是個藥修且功力深厚,能救他狗命無數次于水火之中。
方兮鳴竟然天
天挨的是這種打,主角真是苦,想他喬兮水一個大男人,受了一拳都當場昏厥。方兮鳴不知挨了多少拳,受了多少打……
真是令人敬佩的一個小夥子。
過了一會兒,喬兮水便覺得好受多了。小心翼翼的坐了起來,傷口也沒那麽疼了。
他又下了床,在房間裏走了幾步,傷口已經沒什麽大礙。
既然已經沒事,喬兮水幹脆就把繃帶給拆了。他一邊拆一邊看了幾眼窗外,外頭仍舊夜色茫茫,寒月如霜鈎,幾點零星星辰。
屋子裏很靜,卧房裏也不見安兮臣。
既然喬兮水回來了,那安兮臣也應該在屋子裏才是。
生氣了嗎?
喬兮水揉了揉頭發,感覺壓力前所未有的大。
按照風滿樓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估計和安兮臣說的時候添油又加醋,什麽柴米油鹽醬醋茶肯定都放進去了一把。
喬兮水嘆了口氣。
這次他覺得自己實在沒有錯。安兮臣近些日子所行之事簡直莫名其妙,把他綁在床上,非要別人恨他之類種種,簡直令人發指。
今天一定要好好跟他談談人生!
喬兮水說到就要做到,袖子一撸,就準備出門去說教安兮臣。
他想也知道安兮臣會在哪。這座偌大的房子,安兮臣只用了三個房間。既然浴室裏邊沒動靜,卧房裏面也沒人,那就只可能在隔壁書房。
肯定是他生着悶氣,不願睡一間,跑去書房湊合睡去了。
喬兮水想罷,不禁在心底幹笑了兩聲。
他跟安兮臣,真像因為屁大點事賭氣分居的夫婦倆。
喬兮水剛一踏出門,突然聽見了笛聲。
笛聲宛轉悠揚,雲起雪飛。調子如泣如訴,若即若離,若有人合音歌唱,應當是一唱三嘆,令江州司馬青衫濕的凄楚曲調。
聲音是從書房傳來的。
喬兮水愣了愣神,連掩上卧房的門都忘了。走到隔壁書房門口,輕輕地拉開了一條門縫,朝裏瞄了一眼。
安兮臣背對門口面朝月,窗戶開着,月光潑了一地,悠揚笛聲浸在夜風中,傳向遠方。
或許是曲調過于凄楚,就連安兮臣的背影看上去都凄涼了幾分。
喬兮水看得出了神,一曲作罷,安兮臣放下了笛子,頭也不回的道:“別在門口盯着。”
喬兮水:“……”
幹,你後腦勺長了眼睛嗎。
既然被發現了,他也沒有繼續裝啞巴的理由了。只好尴尬的拉開了門,打着哈哈側身進了書房。道:“那個……晚安啊師兄?”
安兮臣沉默不語。
喬兮水吃了個啞炮,站在原地半晌,等不來安兮臣回答。
他抽了抽嘴角。開口道:“師兄……我覺得,咱倆應該好好談一談。”
這次這件事,喬兮水實在不覺得自己需要道歉。
他冒險出去是為了安兮臣,冒險去見風滿樓也是為了安兮臣。最後冒死去見曲岐相,還是為了安兮臣。
但他不但不領情,到最後還給自己一拳。這事怎麽想,都是安兮臣的錯。
他不分青紅皂白,不問是非對錯,簡直無理取鬧,腦子有坑!
再加上之前種種,就算喬兮水是真心喜歡他,那也不意味着他樂意當安兮臣的沙包。
喬兮水越想越氣,撸起袖子來,決定在這方面一定要好好跟安兮臣理論理論,絕不能再讓他繼續當這個自閉死黑蓮!
他剛要開口教育安兮臣,就被對方搶去了話頭。
安兮臣默然片刻,側了側頭,緩緩開口,啞聲道:“你想死嗎。”
喬兮水剛要出口的話一下子卡住了,卡了半天,卡出了一
個茫然的“啊?”。
安兮臣卻好脾氣的重複了一遍,道:“我問你,你想死嗎。”
“……當然不想啊?”喬兮水莫名其妙道,“活着多好啊,想死幹什麽?”
“我也不想讓你死。你自己也不想死,那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喬兮水聞言,當即又生氣又好笑還無奈,道:“你也沒有跟我說過你要我幹什麽,我都不知道我要聽你什麽話啊?”
“……”
安兮臣默然片刻,似乎也發覺自己實在是不講理,也實在占不着理,于是頭低了幾分。
喬兮水卻以為安兮臣是難過了。他自打看這本書開始就一直喜歡安兮臣,把他當成鑽石翡翠一樣放在心尖上。和大多數人一樣,他也最是看不得心尖上的寶貝難過。
于是他一下子把那些準備好的說教全都扔到了九霄雲外送去見鬼,道:“沒關系沒關系!我以後一定聽你的話,真的!”
安兮臣低着頭,悶聲道:“晚了。”
喬兮水卻以為他在說氣話,擺了擺手,心大的笑嘻嘻道:“哎呀,不晚不晚,我們來日方長嘛!路還很長,你別……”
“我說晚了!晚了!!你是聽不懂人話嗎!?”
安兮臣一下子拔高了聲音,說罷側過身去,眼中閃着血光,怒道:“你以為我為什麽把你關起來,我怕曲岐相還惦着你這條命!!我想讓你離他遠點,你不懂嗎!?你倒好,我越是藏你越是往他那頭跑!你是生怕他記不住你嗎!你是着急送死去!?”
喬兮水被他喊得愣住了,還沒等他消化完這些話,安兮臣又接着喊了下去:“你就那麽在意林無花死不死?!她對你很重要是嗎!你就算冒死也不能讓她去死是嗎!?你就這麽樂意拿自己的命換她的!?我拼死護着你,你是不是看笑話一樣看我!?”
喬兮水:“……我沒有啊?我……”
“你什麽你!!”
安兮臣走過來幾步,拽着喬兮水的衣領就把他拽到了牆上。
他紅着雙眼,聲音嘶啞道:“曲岐相會幹什麽,我最清楚明白!我不想讓你受一樣的罪!”
安兮臣喉嚨本來就被他自己糟踐壞了,從前生氣也不敢大聲說話。如今情緒失控,聲嘶力竭的喊完這些,喉嚨似乎就開始不太舒服。
他咳嗽了好幾聲,不見好轉,反倒咳得越來越厲害,仿佛要把內髒都咳出來似的。
喬兮水見狀,心中一急,想去幫他盛杯茶水潤嗓子。剛一動彈,就被安兮臣伸手按住了肩膀。
他被按在牆上,安兮臣又咳了片刻,才清了清嗓子,長出了一口氣。
雖然安兮臣看上去咳了一會兒,嗓子好了些,也冷靜了下來,但喬兮水依舊是心裏有點怕,試探着叫了聲:“師兄?”
安兮臣擡起頭來。眼睛發紅的厲害。他看着喬兮水的眼神閃動,似乎有什麽在眼底深處發光。
安兮臣聲音更加嘶啞,他艱難地,從冒火似的喉間擠出字句來。
他說:“……對不起。”
安兮臣說罷,伸手把喬兮水攬到懷裏。
那依舊是個帶着血腥氣味的懷抱。他幾乎沒有體溫,身上冰涼的很。喬兮水僵了好半天,才伸出手去,攬住了他。
喬兮水又聽見他說:“我是真的……真的很……”
什麽?
安兮臣沒有說下去,喬兮水也沒有聽見。
喬兮水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對不起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