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安兮臣這一生,被抱過的記憶一概沒有。
他娘是娼妓,必須與他保持距離——不然客人生疑,就沒財路了。在安兮臣對自己親娘為數不多的記憶裏,他連聲娘都不能叫。林泓衣更是一日師恩未盡過,更別說搞些什麽師徒溫情。
至于周圍人就更別說了。人人對他敬而遠之,匆匆路過,一刻也不願做停留。
所以這是第一次有人主動撲上來抱住他。
安兮臣心中如一團亂麻,好像什麽想法都跑出來走了一遭,又好像一片空白什麽也沒想。
抱着他的人溫熱氣息噴在他身上,環着他的雙臂似兩條燃着火的鎖鏈,安兮臣覺得很燙,燙得無所适從,無處可逃。
好半天他都不知道手該怎麽放,尴尬的擡在半空中。
直到安兮臣手都僵了,喬兮水也沒放手。
他可以推開,但又不能推開——從小紮根在心裏的心病又鬼使神差的生出芽來,瘋魔似的到處生長,又只能靠懷裏這一把鎖着他的火來燒滅。
一人不舍得放開,一人不舍得推開,就這樣僵持了許久。床頭紅燭燒了數滴燭淚下來,不知在為了什麽落淚。
不知過了多久,喬兮水才終于松開了雙手,等他擡眼看了眼安兮臣,安兮臣才發現他雙眼眼圈紅了。
安兮臣皺了皺眉,道:“怎麽回事?”
喬兮水沉默半晌,道,“沒事。”
“沒事的人是不會頂着副要哭了的表情抱住別人的。”
“我沒哭。”
“我知道你沒哭,但你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哭了。”安兮臣說罷,忽然想到了什麽,冷笑一聲道,“清風門的人打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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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方兮鳴把你罵哭了?”
“……我像那種人?”
“那我還真想不出為什麽你跟受了委屈一樣抱住我了。”安兮臣懶洋洋笑道,“我知道了,被曲岐相吓哭了?”
“……也不是。”
安兮臣笑時,喬兮水忽然有些陌生。好像看見他笑是很久之前的事,竟有些恍若隔世的隔離感。
仔細想來,這次演武以來,無論是在客棧裏初見還是出去放了孔明燈,甚至一路逃到山洞裏,安兮臣都很少笑過。好像他不笑時才是真的——
眉眼間不經意的淡漠與悲戚才是真的,笑時眉眼彎出的慵懶戾氣有幾分假惺惺。
“安兮臣。”喬兮水道,“聽人說,林泓衣以前很器重你。”
聽到林泓衣三字,他臉上笑意一僵。
喬兮水抿了抿嘴,接着道:“他以前每天都給你經文讀,別人并看不懂。”
安兮臣臉上笑意漸漸消散。
“……這些都是我猜的。”喬兮水把安兮臣表情變化盡收眼底,但都在意料之中,于是硬着頭皮說了下去,“林泓衣是你師尊,你不可能無緣無故欺師滅祖。是不是那些經文和你身上那些字有關系……”
他越說聲音越小,無他,安兮臣表情逐漸扭曲了。他臉上再也找不見一絲笑意,甚至連一點不笑時的淡漠悲戚也尋不着,能尋見的只有殺氣。
他從沒見過安兮臣這個樣子。
哪怕初次見他就被他扼住咽喉,安兮臣臉上也還帶着笑。雖說笑容詭谲,但好歹有一絲詭異的人情味。能讓人确确實實的感受到這個人活着,有他自己的喜怒哀樂。
但現在沒有。
他雙眼間只有沸騰的殺氣,不知想到了什麽,也紅了雙眼。樣子木然,呼吸急促顫抖,忽然向前踉跄了一步。
喬兮水大着膽子,小聲叫了一聲:“師兄……?”
安兮臣忽然又笑了,笑聲發啞。
這種時候笑就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吓人了,喬兮水一陣頭皮發麻,咽了口唾沫,禁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他不退還好,退這一步,不知怎麽就觸到了安兮臣的逆鱗。
安兮臣的笑意又散去,啞着聲音低沉道:“你往後退什麽。”
“……”喬兮水忍不住讪讪又退後了一步,“我覺得男男授受不親……”
安兮臣忽然跨一大步上前,伸手摁住了他的咽喉。喬兮水喉嚨一緊,沒說完的話全被摁回了嗓子眼裏。
握草!?
喬兮水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摁着喉嚨扯着轉過身撞到了牆上。
真的是撞,咚的一聲悶響,撞得後腦勺悶疼,頭暈目眩。
但是安兮臣不準他暈。
他掐着喬兮水的脖子,手上越發用力,掐得喬兮水幾乎要窒息而死。
喬兮水呼吸困難時,看見安兮臣血紅的雙眼裏倒映着自己。
也聽見他在耳邊喊。
聲音嘶啞的喊。
他喊:“我就知道你要走!!”
“根本就沒有人會留下來!!!你也怕我,你也想讓我死!!”
“我知道我該死!!我知道啊!!我髒!我賤!那我就肯定有罪嗎!?”
“那我就必須瘋嗎!?”
喬兮水咳得幾乎要落淚,他抓着安兮臣的手腕,并不能撼動他分毫。
他覺得自己差不多要死了。
安兮臣忽然抵住他額頭,血紅色的雙眼離他極近。
血色的深處是萬丈的深淵。
他聽見安兮臣沙啞的聲音。
“所有人都想讓我瘋……那我就瘋了。多好啊,反正沒有人想讓我好過!”
“根本沒有人注意我!誰也不會來的……一年了!”
“我求救,他們說我瘋了!他們只看見我瘋了,誰可憐可憐我要死了!?”
喬兮水眼前忽然發黑,頭昏腦漲。
外面突然竄起煙火,碰的一聲,炸了個天花亂墜。
或許是巨大的聲響使安兮臣脫離了思考,從夢魇般的過去裏爬了出來。總之,他總算取回了那麽一點理智,待看見眼前喬兮水已然毫無血色時,他立刻慌了神,連忙松開了手。
喬兮水哪還有力氣,被松開後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背靠着牆緩緩滑落,眼睛有些睜不開了,耳邊轟鳴作響,有些聽不真切,但仍聽見了聲響,好像是安兮臣撲通一下跪了下來。
喬兮水突然有點想笑。他死也不敢想,安兮臣還有給他跪下的一天。
喬兮水頭疼欲裂,還是費力撐着自己坐正了身子,揉着太陽穴,喚道:“……安兮臣。”
“今天他們和我說……林泓衣曾經說你父母是魔修。”
“我一想啊……大家都這麽說你,你想解釋幾句,沒人聽……我就替你委屈。我知道你父母,一個娼妓,一個商戶……不是好人,但也跟魔修八竿子打不着……”
“……我今天,确實是受委屈了。”他說,“……我替你委屈。”
“你不該死,你也不該瘋。我也不會走……除非你推我走。沒人注意你,我來注意你,沒人愛你我就來愛你,沒人對你好,我就來對你好……”
“……安兮臣,我陪你到一切塵埃落定……行不行?”
“……讓我跟你走。”他說,“我永遠不會恨你……我保證。”
喬兮水終于聽見安兮臣說了話——盡管他開口仍舊沙啞。
他說:“……我傷了你。”
喬兮水笑了,他說:“野貓嘛……親近的時候不小心惹毛了,總要被撓幾下的。”
“野貓如果蹭蹭我……或許我就不疼了。”
野貓似乎遲疑了一下。
遲疑許久,他終于伸出了雙手,把喬兮水擁入了懷裏。
這實在不是個很美好的擁抱。他雙手僵硬,不敢用力,只能算是圈着。懷裏又一股血腥味,味道甜腥得發齁。
喬兮水在他懷裏咳嗽了幾聲。繃緊半天的神經松了下來,再也撐不住,昏昏沉沉的在他懷裏睡了過去。
演武第二天,就這麽以萦繞在鼻腔裏的甜膩血腥味拉下了帷幕。
第二天日上三竿,喬兮水才醒來。
醒來時頭還是疼,疼的像要裂開似的。
房間裏安靜至極,連外面也毫無動靜。估計還是老樣子,全都一股腦沖到演武場去了。
他躺了一會兒,睡不過去了。只好坐了起來,踩鞋下了床,正打算泡杯熱茶喝了,就看見桌子上茶杯裏一杯茶冒着熱氣,壓着個符。
他把茶杯拿起來,看見下面那張符是黑的。而上面所畫的,正是把法術威力減半的符咒。
他再仔細看一看,發現那張符粘着另一張符。
他放下冒着熱氣的茶,把兩張符撕開一看——下面那張是明火符。
哦。
把明火符威力減半,熱茶用?
有你的啊姓安的?
喬兮水嘴角一陣抽搐,心道騷不過。
他拿起熱茶來,一口一口抿着喝,看見桌子上還有張字條,又拿起來看了看。
紙上的字一筆一劃都帶着股淩厲勁兒,一看就是出自安兮臣手筆。
“夜裏大約子時歸,茶是特意為你尋來治咽喉痛與頭疼的,我回去之前全喝掉,不可有剩餘。
若有剩餘,頭給你擰下來。”
那“頭給你擰下來”六個字超絕淩厲,力透紙背,殺氣幽幽從紙上傳了出來,刻在了喬兮水眼裏。
……安兮臣同學,你是怎麽回事。
前幾日愛答不理早出晚歸,現在一言不合給我泡茶,還他媽跟養小老婆一樣規定好?
咱倆是師兄弟,師兄弟!謝謝您!不是情人!男男授受不親!!
這種時候不是該寫“若有剩餘,我會不開心的”這種嗎?
前面那麽溫情,最後他媽來一句“頭給你擰下來”!?你這人會不會說話啊!?
喬兮水看了眼茶壺,默默掀開了蓋子。
一股熱氣蒸騰而出,噴了喬兮水一臉,再湊過去看看裏頭分量,真是滿滿當當一壺。
喬兮水臉色一黑。
這他媽得跑多少趟廁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