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章
安兮臣走後,方兮鳴和喬兮水相對沉默良久。
喬兮水是不知道說什麽,至于沉默很久的方兮鳴,喬兮水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在糾結。
死去的人大家都只不過是屍塊,無論是厲鬼修羅還是孤魂野鬼,只要上了身,那都是借屍還魂。若說一個孤魂野鬼陰差陽錯之下成功奪了舍,那也不是沒可能。
而在這個世界裏,仙修與魔修勢不兩立,仙者為正,魔者為邪。所謂魔修在世人眼中,說白了就是邪教。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無一人不希望魔修消失。
魔修是世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而被禍害的性情大變的方兮鳴更是恨不得看見一個殺一個,讓魔修全部死光。
但世人之中也有不谙世事之人,不知什麽仙什麽魔。魑魅魍魉離他們很遠,他們煩惱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兒女情長求不得。
人們的悲歡并不相通。
所以喬兮水軀殼裏面的這位,恐怕根本不知道什麽仙修魔修,無論是仙門魔門,他恐怕都是一問三不知。
他無法切身體會自己的絕望。對他來說,清風門是一座蕭條的山,安兮臣是放過他一命的人,而自己是個多疑暴躁的混賬年輕掌門。
——多半方兮鳴現在是這麽想的。
方兮鳴沉默了好久,終于收起了劍。他表情略微有些僵硬,手上還握着劍柄,硬邦邦道:“抱歉。”
喬兮水忙擺手:“沒事沒事。”
喬兮水嘴上說着,心裏卻慌得要死。他抓不着安兮臣,心中簡直欲哭無淚,像狂風暴雨裏在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感覺随時會翻車。
他此刻才注意到,安兮臣作為反派,雖然性格吓人,但某方面來講,确實能給人一定的安心感。
Advertisement
不遠處鑼鼓聲震天響,應該是演武盛典的開幕式開始了。喝彩聲歡笑聲遠遠傳來,不絕于耳。
在這喜慶的像是成親的鑼鼓聲中,方兮鳴又站着沉默了好一會兒,組織了半天語言,才又道:“你……不願意待在清風門?”
喬兮水沉默了。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若說願意,那有違本意。不是這個門派不好,而是作為安兮臣的死忠粉,比起這些人來,他更願意待在安兮臣身邊。
安兮臣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至少男主身邊還有他的一群小師弟,一個個都圍着他轉,以後池兮空也會一直在,他們會長相厮守。
但安兮臣沒有,他一直一個人走在路上,身前白霧茫茫,身後空無一人。
那該如何委婉的說我不願意,說完後還不會被方兮鳴打死?
喬兮水心中犯難,他不知道自己有時候想些什麽都一五一十的寫在臉上,方兮鳴見他面露猶豫之色,就明白他心中所想。
喬兮水還在那邊搜腸刮肚的組織語言,方兮鳴心中就有了答案。
“我知道了。”他微微垂眸,道,“我不會強留你。”
喬兮水愣了一下,因為這一句“不會強留”,忽然對他增了幾分好感。
下一秒,這些好感煙消雲散。
“但我現在不能放你走。”方兮鳴幽幽道,“演武結束後,我再向我門下弟子做解釋,先關你幾天禁閉,做做樣子。”
喬兮水:“……”
他心中好生複雜,方兮鳴見他神色扭曲,不禁有些想笑,道:“放心,不會真的關你。晚上莫要出來,讓我師弟師妹看見,我難以解釋。至于白日,你随意走動就是。”
喬兮水明白了——方兮鳴這是怕他突然離開清風門,影響軍心。
那就好說多了,喬兮水笑了笑,道:“行,多謝方掌門費心啦。”
方兮鳴正欲轉身離去,聞言頓住了腳步。思忖一二,回過身來。
喬兮水站在原地,見他回頭,眨了眨眼,道:“還有事麽?”
“有。”方兮鳴道,“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遇見的安兮臣,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你我萍水相逢,我并不讨厭你,在此給你兩三句忠告。”
“別把他想的太好。他曾經值得人尊重,現在不值。”方兮鳴平靜道,“他做過的事,想必你都有耳聞。”
“他是個瘋子,最好離他遠點。你又不是習武之人,若他有殺心,怕是你連骨灰都留不住。”
“我知道啊。”喬兮水笑道,“但誰又真想瘋呢,是不是?”
方兮鳴:“……你這是為他辯解?”
“不是不是,你先別生氣。”喬兮水揮揮手,示意他先冷靜,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他殺你同門袍澤還欺師滅祖,然後還三番五次的上門傷你,在你面前殺門徒,這些我都知道。但是你不覺得奇怪麽?”
方兮鳴被他拎着舊賬翻揪着傷疤撕,臉上已經沒有多少好表情了。陰森森道:“哪裏奇怪?”
他正欲發作,要大罵安兮臣,喬兮水就道:“他有能力殺你師尊,也有能力屠遍山門上下,為什麽放過了你?”
方兮鳴一怔。
喬兮水接着道:“且這一年裏,他無數次能親手殺你,但每次都是把你打暈後走了。這是命大能解釋過去的?他又不傻,不知道探探你氣息?”
“他故意放了你那麽多次,你還以為他想殺你?”
“你不要只記着那些仇。當年他走了幾日,回來性情大變……”他頓了頓,道,“我一個外人,其實沒資格說這些。他從前是什麽樣的人,你比我清楚。”
“……”
“你不要只看到山門蕭條,也別只看那些仇。”
喬兮水怕言多必失,抿了抿嘴,最後道,“我相信他,他沒有真的想殺你。”
“那我走了。”喬兮水讪讪道,“方掌門,保重。”
方兮鳴臉色越來越黑,喬兮水不敢多呆,連忙一溜煙跑了。
跑的時候衣服下擺太長,他險些踩到衣服絆倒。
喬兮水心裏暗罵一聲,伸手抓起衣服下擺,活像提着裙子似的,就這麽跑走了。
他一邊滑稽的跑,一邊心裏暗暗想。
壞事了,剛才安兮臣有沒有偷聽?他要是都聽見了,晚上我可怎麽解釋啊?
*
——值得慶幸的是,安兮臣沒有聽。
演武場外有一圈高高的石牆。似乎是從前戰亂時建起的,那時候派箭軍在城牆上防守,而那邊也有一個高高的瞭望塔,旁邊還有烽火臺。
安兮臣靠着石牆,擡頭看着天空。他沒帶任何遮面的東西,面前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他仰着臉看天,仰的脖子發僵。嘆了口氣低下頭來,伸手揉了揉脖子。
他剛低下頭,就見面前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個頭骨。也不知道來了多久,就那樣臉對臉一動不動的盯着他。他低下頭來,頭骨便咯咯笑出了聲,有些滲人。
安兮臣剛注意到它時,雙肩驚得抖了一下,但既未驚叫出聲,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他向旁邊撤了一步,和它拉開點距離,皺了皺眉,不悅道:“做什麽。”
那頭骨道:“跟我來。”
說罷,它飄走了。安兮臣又嘆了口氣,認命的跟了上去。
頭骨帶他遠離了演武場那邊的人山人海,走進不遠處的林中。
又穿過長草稿木,他扒開殘枝敗葉,看見了倚着樹幹的曲岐相。他明明将近六十,卻還是一副青年模樣,甚至比起被折磨得身形消瘦的安兮臣來,他倒更顯得少年意氣。
安兮臣看見他沒有好心情,也知道接下來沒什麽好果子吃,也不等曲岐相開口說話,他便開門見山道:“我沒殺,喬兮水沒死。”
曲岐相面帶微笑,卻是眼皮一跳,開口聲音森冷無比,與在清風門的慈祥長輩印象相差甚遠:“我長眼了。”
“……”
“我給了你多少機會?”他道:“你是困了還是餓了,接二連三的給我出差錯?”
安兮臣面無笑意,他實在是笑不出來。
曲岐相看他表情就明白他在想什麽,道:“你也知道,我沒那麽多耐心,你先告訴我,為什麽失手這麽多次?”
“沒有為什麽,我不願殺他。”
“……”
曲岐相臉上笑意也瞬間煙消雲散,他雙目微眯,聲音低沉了幾分,道:“你說什麽。”
“我說話從不說廢話。我說不殺,我不會動喬兮水。”
曲岐相沉默了。
安兮臣向後一靠,靠着一棵樹,微揚起下巴,道:“別做夢了,他不會死的。”
曲岐相冷笑一聲。
安兮臣身上數道血光閃爍,轉瞬間錯綜文字交錯,像一條條鎖鏈将他束縛。他卻不慌不忙,早已司空見慣,也就沒了一開始吞天般的恐懼。
“他不會死?”曲岐相冷笑道,“你以為除了你,我就不會叫別人動手?”
安兮臣笑了一聲。
他道:“你盡可以試試,看誰能殺了他。”
他這句話如一把利刃,徹底惹怒了曲岐相。
曲岐相仍是微笑,吐出的話卻并不那麽慈祥。
“果真是娼妓之子。”他笑道,“賤骨頭。”
血從胸口處爆出,濺成血色的煙花。
那是心髒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