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8)
少爺?”
于敖回頭。
付荷不知道史棣文又要耍什麽花招,十指圈住水杯,目視前方。
“四少爺有沒有興趣?要不要算你一個?”史棣文多廣結善緣似的。
于烨附和:“是啊于敖,沒其他安排的話,一起啊!”
付荷識破史棣文的小把戲。他抹掉了“網球”這個關鍵詞,直接問了于敖要不要參加。因為他吃準了于敖身在曹營心在漢,耳朵直愣愣地豎着呢。
于敖對答如流:“周六啊……不巧,我和付小姐有約在先。”
這下,付荷對于敖刮目相看:可以啊,長志氣了啊,不受嗟來之食。
但緊接着,于敖取走了她手裏的水杯,握住她的手:“不如我們一起去湊湊熱鬧?”
付荷一聲嘆息,她對于敖的刮目相看……看早了。
他不但要受嗟來之食,還要拉上她有難同當。
付荷推脫:“我對流汗不感興趣。”
于敖火力全開:“那你陪喬先生做裁判。”
一句話便将付荷安排得明明白白。
于敖的眼色對付荷使了又使,無非是說“你面前就有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
付荷知道于敖的小算盤。他以為于烨有了史棣文,他有了她,以為這是一場二對二的較量,雙方的勝算不說一半對一半,至少也有四六開,也不說掂量掂量,對喬先生而言,她和史棣文怎能相提并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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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要命的是,哪怕放她和史棣文一對一單挑,她也不是他對手。
這時,史棣文放了大招:“四少爺好耳力,連由喬先生做裁判都獲悉了?我們這邊的閑聊,你該不會一句不落,字字入耳吧?”
頓時,于敖落下風。
付荷鋤強扶弱:“喬先生,您給我句話,用不用得上我這個助理裁判?”
這樣的問題誰會說no?
而至此,這大雜燴的約會,仍不算完。
于敖反将一軍:“只有我帶女伴嗎?Steven,你難道沒有佳人相伴?”
史棣文痛快:“好好好,我也帶就是了。”
筵席走的是東南亞風。十二張圓桌,都是一等一的紅木制品,鋪了亞金色桌布,中央擺着銅制花瓶。大廳的裝潢是否一貫如此,付荷第一次來,沒有發言權,至少今天連錯落有致的邊邊角角,都是以竹藤或石材做點綴,渾然一體。
東南亞的菜色,沒有循序漸進這一說,心不在焉的付荷被第一口酸辣嗆了住。
于敖奉上椰汁:“還好嗎?”
也不知怎地,付荷越咳越收不住了,抛下餐巾,離席。
☆、你為我做過什麽
付荷聽到于敖起身,要随她來,也聽到史棣文起身,對于敖故技重施:“我這煙瘾上來了,不如你幫我陪陪喬先生……”
她走遠,下文漸漸淡去。
靠在洗手間外的牆壁上,她熬過了喉嚨處的奇癢。
史棣文随後而來。
付荷替于敖求情:“你別再對他左一句喬先生,右一句喬先生了,既然屢試不爽,你就行行好。”
史棣文摸出煙來:“我這也是在幫他,他求之不得。”
付荷拿下煙:“發着燒,別抽了。”
“這種情況下,女人大致可以分為兩種,同樣是為我好,一種是說別抽了,還有一種是幫我把煙點上,你猜,我更喜歡哪種?”
付荷心裏有答案:你更喜歡我。
但這話不能說。
她只能将煙塞回了史棣文的嘴裏:“火。”
“真要幫我點上?”
“嗯。”
付荷說到做到。
史棣文不是不意外的,再加上發燒,第一口吸了個斷斷續續。
付荷退開一步:“就你這弱不禁風的,打哪門子網球?傷口再裂開怎麽辦?”
史棣文連抽了三口便将煙掐了:“你擔心我?”
“我擔心你血濺網球場,人家以後還要不要做生意了?”
“那到時候你替我上場,我替你做裁判。”說着,史棣文靠近付荷,“放心,我會向着你的。”
付荷抵住史棣文:“你說話就說話,別靠這麽近。”
洗手間的門被人從裏面推開。
太突然了,以至于付荷和史棣文保持着幾乎面對面貼合的距離,來不及分開。
兩位妝化得大同小異的婦人從洗手間裏有說有笑地出來,裝作不多事,卻又忍不住側目。
而她們才消失在轉角,史棣文的上半身便倏然向付荷傾過來,手臂一伸,咣地一聲,手掌撐在了付荷臉側的牆壁上。
壁咚?
付荷拆臺:“咱能不能別這麽爛俗?”
等不到史棣文的狡辯,付荷一擡眼,才知道史棣文是體力不支了。
她一把扶住他的肩頭:“喂!”
史棣文倦極,呼吸帶着火,急促,不規律,顯然是之前的每一秒既然裝沒事人,那就裝得不遺餘力。
顯然這一秒是真的裝不下去了。
“我送你去醫院。”付荷沒有更好的辦法。
史棣文像是在說胡話:“付荷,你為我做過什麽?”
“什麽?”
“我說,這幾年,你除了也在苦惱,也過得并不好,除了這些,你為我做過什麽?”
“你這是……在跟我算賬嗎?”
“我是說,我也在苦惱,我也過得并不好。”
付荷怔住。
他在對她訴苦。他有五花八門的僞裝,比如中英文兩用的名字、耐人尋味的外表、喬先生身邊的紅人、彈指間的財源滾滾……甚至他今天的寶藍色西裝,都是他咄咄逼人的僞裝,可眼下,他說他過得并不好。
廢話。
他的過去和她付荷就像是兩座大山,他背着兩座大山,能過得好嗎?
“是,我是沒為你做過什麽。”付荷眼眶一熱,“我現在送你去醫院,現在彌補你。”
史棣文的手從牆壁上一滑,便将大半的重量交給了付荷。
付荷踩着高跟鞋,紮下馬步,幾乎是将史棣文的上半身扛在肩頭。
“我不要去醫院,”史棣文是真的在說胡話了,“不要一個人,好無聊……”
付荷氣急:“無聊就對了!誰生病能生得妙趣橫生的?你還能不能走?給我站直了!我數一二三,你再給我這副死樣子我就打110……不是,我就打120了啊!”
史棣文用力閉了閉眼睛,再張開,找回了焦點和神智。
他提上一口氣來,一側身,與付荷肩并肩靠在牆壁上:“你剛才說什麽?”
“沒……沒說什麽啊。”
“你剛才吼我來着?”
“我不敢。”
“你就是這麽彌補我?吼我?”
付荷轉過頭看史棣文,看豆大的汗珠從他臉上滑落到脖頸:“好點了?”
“退燒藥只管四個小時,等下再吃一顆就沒事了。”
“死不了就是沒事?”
“你別再說了,我不去醫院。”
“你也別再說了,我知道,死不了。”
付荷知道,史棣文說不去,除非她能将他五花大綁,否則,去不了。
在付荷和史棣文離席的這段時間裏,于敖為喬先生分析了玉石市場。
喬先生既然對玉石感興趣,那自然對分管萬界珠寶的于敖更感興趣。
在這一點上,于敖比于烨得天獨厚。
于夫人言出必行。
人手一份的泰椒黃金蝦,輪到鄭香宜,是一盤獨一無二的蔬菜沙拉,沒有沙拉醬,倒是有一條綠油油的菜蟲。
于夫人敬酒敬到這一桌:“鄭小姐,還合胃口嗎?”
鄭香宜嗫嚅:“有蟲子……”
“真是的。”于夫人喚來幫傭,“你們要我說幾遍,鄭小姐不沾葷腥。”
語畢,于夫人用鄭香宜的叉子将菜蟲挑出,扔在地上,擡腳,不費吹灰之力輕輕踩死。
付荷要為鄭香宜出頭,被于敖按住:“那是他們的事。”
付荷咬牙切齒:“你二哥裝聾作啞。”
“他也有他的難處。”于敖比付荷有發言權,“你總不能要求他處處違抗父母之命吧?那這個家,他還要不要了?他至今做着自己喜歡的事,今天還能将鄭香宜帶進這個門,夠幸運了吧?更何況,你這個做表姐的沖鋒陷陣,治标不治本。”
于敖的最後一句話說服了付荷。
輪到今天的兩位主角講兩句。
于老先生感嘆光陰似箭,可漫漫三十三年,愛妻陪他同甘共苦,這支箭飛得何其一波三折,總之是幸好……幸好有你。
于敖對付荷悄悄補充:“我爸對我媽是表裏如一,他這輩子沒有第二個女人。”
于夫人雙頰飛霞:“能為你生兒育女,就是我最大的福氣。”
就這一唱一和,恰到好處。
下一秒,于夫人遙遙鎖定付荷:“對了,可否請付小姐和我們分享一下,你們這代人,對生兒育女有沒有更新派的感悟?”
付荷的頭皮微微發麻。
更新派的感悟?
抱歉,我們付家只有更老土的傳男不傳女。
不過,付荷知道,于夫人這“新派”二字勢必是指她未婚生子。相較于鄭香宜逃婚都算是不光彩的舊事,她和厚福這一對母子無疑是double的不光彩……
于敖搶先一步:“媽,您這會兒就急着抱孫子,沒戲,我這還沒把于小姐追到手呢,不帶您這麽三級跳的。”
包括于老先生在內的賓主,無不善意地發笑。
于夫人就此打住。
坐在付荷和于敖身後的史棣文啪啪一鼓掌:“一百分!哦,我是說這咖喱。”
但顯然,他這一百分是打給于敖的。
因為這一次,于敖保護了付荷。
付荷發自肺腑地對于敖說了聲謝謝。
如此說來,只要不涉及前程……具體到今天,只要不涉及喬先生,于敖便還是那個将她捧在手心上的少年,更難得的是,他不蠻幹,三言兩語對于夫人四兩撥千斤,捎帶着,還幫她摘掉了“女朋友”的帽子。
此後,除了喬先生,于敖自還有這一桌他分內的人要一一應酬。
餐後還有個舞會。
付荷悄悄找了個角落躲清閑,等待舞會的到來。
史棣文的問題,将她牢牢困住:你為我做過什麽?
她為他做過什麽?
她絞盡腦汁,卻好像……好像真的沒為他做過什麽。
除了那一份鐘情。
除了質問。
在她單方面地擁有了厚福後,她變着法地質問他為什麽,為什麽我們不能在一起?等知道了為什麽不能在一起,又質問他那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在一起?期間,還時不時地質問他的“風流”,甚至質問他在喬先生面前的卑躬屈膝……
就在這時,有人致電付荷。
對方是汪水水,這本來就夠令付荷意外的了,更何況汪水水還挺橫:“我們談談。”
小白兔轉性了?
幫傭們供應着今日的最後一道甜品,芒果向日葵塔。
付荷捂住手機,攔下一位面善的幫傭:“這一道有沒有鄭小姐的?沒有的話,把我的那份給她。”
不遠處,鄭香宜和于澤在對峙。
于澤默默将屬于他的每一道山珍海味拱手相讓,但鄭香宜對那一盤蔬菜沙拉忠貞不渝。另外于澤一次次提出要帶鄭香宜一走了之,無奈鄭香宜也不管用詞恰不恰當,就六個字:士可殺,不可辱!
付荷躲去室外接電話:“我洗耳恭聽。”
這一聽,付荷聽出汪水水是酒壯慫人膽:“Steven怎麽會喜歡上你這種人?”
付荷不悅:“汪水水,我招你惹你了?”
小白兔惡人先告狀,這就嘤嘤嘤地哭上了:“姓付的,你知道Steven是什麽人吧?你也知道那高小姐是什麽人吧?可你知不知道……高小姐為什麽會被擺上明面?Steven他什麽都好,就一點,愛樹敵。這麽多年,你以為沒人查他嗎?你以為沒人能把他的家事查個底掉嗎?怎麽可能?只是都被他擺平了而已……”
付荷試探道:“你的意思是,這次沒擺平?”
汪水水越哭越大聲:“不是沒擺平!是他不想再擺平,不想再裝下去了,不想讓那高小姐永遠……永遠橫在你和他中間。”
“所以,是我讓他難做了?”
“這不是你的錯,是你的本事。”
付荷措手不及:“你這是誇我?”
汪水水聲勢浩大地擤了把鼻涕:“我誇你?我誇你沒有心,我誇你尖酸刻薄,只知道置身事外,我……我誇你配不上他!哈哈,不過這樣也好,Steven他不是一個傻叉,他不會對一個尖酸刻薄的女人念念不忘的。”
付荷一個頭兩個大。
今天到底怎麽了?
大家一窩蜂地來挑她的不是?史棣文跟她叽叽歪歪也就罷了,畢竟感情的事,她和他兩個當事人注定了剪不斷,理還亂。況且她……才剛剛自省過不是嗎?
可她汪水水又算哪門子裁判?
“我會幫你轉達,你誇他不是一個傻叉。”說完,付荷挂斷了電話,不理會汪水水還在那邊哇哇亂叫。
此外,這一通電話令付荷對汪水水刮目相看。一來,她對史棣文真“賊心不死”。二來,她知道的真多——不同于閑雜人等,她似乎知道高惠到底是史棣文的什麽人。
☆、大餅臉
于家的大廳從筵席搖身一變變作舞池,咖喱、椰香、魚露的中庸、蝦醬的美妙,甚至辛辣和青檸的逼人,一時間通通被女人的芳香所取代。
全場只剩鄭香宜一人,還在托着個盤子享受芒果向日葵塔的香甜。
那不是于澤的。
那是付荷讓給她的那份。
所以說鄭香宜的怄氣不是沒頭腦的怄氣,她泾渭分明。
第一支狐步舞,由于老先生和于夫人率先步入舞池。
前一秒他們還在喜氣洋洋地張羅着“盡興,諸位務必盡興”,後一秒穩健于舞池,一絲不茍。賓客亦然。之前浮誇的,這會兒端端正正,之前拘束的,這會兒躍躍欲試。說來這便是舞會的魅力。
付荷的第一支舞是于敖的。
平心而論,于敖的舞技只有六七十分,後退時,鞋跟和地板太過拖曳,好在這兩三年經歷的多了,自信是有的,對于注重舒展和從容的狐步舞來說,他前進時的自信幫助他瑕不掩瑜。
于烨沒有女伴,邀請了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大客戶,融入雙雙對對中。
史棣文落單,不消一時半刻便被人邀請。
女士邀請男士,但凡沒什麽深仇大恨,男士總不便拒絕。
可他史棣文才不管這一套,笑着搖搖頭,便讓佳人們悻悻而去。
付荷随着于敖旋轉,再旋轉,總能找到那一抹寶藍色。
後來,她看他脫掉西裝上衣,看他慢條斯理地卷袖口,一折,又一折。大概是因為藥效,他在微微發汗,面無血色,全靠一股游刃有餘的勁兒吊着,竟沒人識破他是個随時奄奄一息的病患。
接着,他又掏出個什麽提神的外用藥,在兩側的太陽穴上匆匆一抹。
付荷知道,他在等她的第二支舞。
這時,于老先生和于夫人舞到了于敖和付荷的身邊。
于夫人将于老先生撂在半道兒上,擋下于敖,笑盈盈地說了句“你的舞技真是不長進,讓我來給你做做示範”,便接手了付荷。
付荷萬萬沒料到于夫人能勝任男士的舞步。
她和她差不多高,身形也只是比她略豐腴,但英姿勃勃。
于夫人沒再拐彎抹角:“我們于家不會接受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
付荷也沒再客氣:“巧了,他也用不着您接受。”
說穿了,你要夾槍帶棒沖我來,別沖我兒子。
曲終。
不曾離開舞池的于敖知道于夫人是怎麽一回事,便邀請了于夫人的第二支舞:“不知道兒子有沒有這個榮幸?”
顯然,這是母子二人要過過招了。
付荷在于敖的心目中雖然不能與喬先生相提并論,但還能和于夫人拼一拼。
史棣文效仿于敖:“付小姐,我有沒有這個榮幸?”
第二支華爾茲,好混。
追溯至十八世紀末,盡管華爾茲被小步舞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卻因為簡易絕處逢生。今天,依舊是它的簡易,使得付荷和史棣文能一心二用。
“汪水水給你打電話了?”史棣文問道。
付荷聞到了清涼油的味道,所以史棣文往太陽穴上抹的不過是幾塊錢一盒的清涼油?今晚再無休無止,他怕是只能用頭懸梁,錐刺股來提提神了。
“她向你告我的狀?”
“告狀倒是沒有,只說你會轉告我一句話,她讓我別信。”
“她說你是個傻叉。”付荷睜眼說瞎話,“信不信由你。”
史棣文笑笑沒說話,大概率是不信。
付荷最關心的是另一件事:“她知道高惠的事?”
史棣文頓了一下:“要聽實話?”
“要聽實話加好話。”
付荷以為她給史棣文出了個難題,畢竟史棣文這麽問,就說明實話不是什麽好話。
但史棣文還是做到了。
他的實話是:是,汪水水知道高靜和高惠的事,早就知道了,得有兩年了。
為什麽?
因為汪水水是個好姑娘,他得讓好姑娘對他死心。他還說付荷你不要太瞧得起我,這些年,圍着我團團轉的女人是不少,但對我真心的不多,汪水水算一個。他還說,我知道你對我也是真心的。但你和她不一樣。她的有失偏頗永遠偏向于我,她說全世界都欠我的,除了高靜和那個男人,還包括高惠,包括默許這一切的我媽,包括那兩個在大火中喪生的工人的家庭一律欠我的。而你付荷的有失偏頗永遠偏向于我的對立面,你怪我僞裝,怪我對你的人生指手畫腳,怪我……不光彩。
他說了一大堆實話,句句不中聽。
但他以一句好話作為結束語:“你別怪汪水水。這就好比她考了一百分,你只有三十分,但我非要保送你,你說她能咽得下這口氣嗎?”
嗯,才給了她三十分?也不算什麽好話。
付荷的視力失了常,除了眼前的史棣文,其餘人人扭曲、交織。唯有史棣文連毛孔都清清楚楚。他在藥物的作用下發着汗,有失華爾茲的風雅,莫說領結了,襯衫的領口敞了兩粒紐扣,袖管也挽着,小臂上的肌肉和血管一條條崩到要爆炸。
他總結陳詞:“給我點時間。在此之前,我清者自清,你也不要為我……為我們的事感到不光彩,好嗎?”
“這就是你要我為你做的事?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曲終,付荷目送史棣文獨自走向了出口。
這一次,他是真的撐不下去了。
他一個踉跄,出口處一名幫傭接住他,似乎在口口聲聲喚着“先生,你還好嗎?”卻不堪他的重量,被壓了個歪歪斜斜。付荷差一點便沖了上去。
差一點。
因為于烨搶了先,救走了他。
鄭香宜白白的能歌善舞了。她做了半輩子幼師,這兩年又“承蒙”周綜維的□□,交際舞樣樣信手拈來。可今晚,她沒有那個技壓群芳的興致勃勃。
她找到付荷:“我要回去了。”
于澤第一個表态:“香宜,我送你!”
于敖第二個反對:“付荷,我還有話和你說。”
付荷卻同鄭香宜手挽手:“今天就先到此為止吧。”
上了付荷的車,鄭香宜先發制人:“我認出他了!”
“什麽?”
“我說,我認出他了。”鄭香宜一邊說,一邊翻了個白眼。
付荷恍然大悟:鄭香宜在說史棣文——在說史棣文那一張“翻白眼”的表情包。所以她是認出史棣文了。
付荷踩下油門:“那……有何感想?”
“感想就是厚福更像爸爸。”
付荷一腳剎車,又找不到剎車的理由,緊接着一腳油門:“有這麽……明顯?”
鄭香宜被前前後後地甩了個七葷八素:“我看得多了,自然比一般人看得出門道。我們幼兒園的寶貝兒,哪個的媽媽不是親的,哪個爸爸的頭上有大草原,我看一眼就八九不離十。”
鄭香宜過問了史棣文之後,付荷也過問了她和于澤。
鄭香宜只說順其自然。
說好聽了是順其自然,說不好聽了,不就是聽天由命?
送鄭香宜回家之後,付荷去付有餘和康芸的家中接上了厚福。
但是,沒回家。
夜深了,厚福睡得軟綿綿,沒骨頭似的。付荷将他安置于兒童座椅,咔噠一聲,為他系好安全帶的同時,致電了史棣文。
史棣文當然還活着:“喂。”
“在哪?”
“在家。”
“一個人?”
“一個人。”
半小時後,付荷又一次致電了史棣文:“你到底是生了什麽病?”
“發燒啊。”
“發燒也得有個原因啊。”
史棣文不耐煩:“就傷口發炎啊!”
付荷挂斷電話,按下了門鈴。
史棣文還穿着西褲和襯衫,皺巴巴地來開門。付荷抱着睡得香噴噴,流着口水的厚福,令史棣文情不自禁“哇哦”了一聲。
付荷繼續剛剛的話題:“所以傷口發炎導致的發燒,應該沒有傳染性吧?他應該不會中招吧?”
史棣文默認,讓出路來。
付荷進門,彎腰将厚福輕輕撂在沙發上。
史棣文跟過來,對厚福品頭論足:“胖了,臉變得好大一張。”
“跟着爺爺奶奶夥食好。”
“再穿個小棉襖,就是網上那種奶奶帶大的孩子。”
付荷一扳史棣文的下巴,讓他同她面對面:“打死也不去醫院?”
“我心裏有數,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付荷直奔了卧室。
床上,史棣文的被子還沒有掀開,只有他剛剛和衣壓出來的一片凹痕。
她打開衣櫃,熟門熟路拿出他一條睡褲,再翻出一件T恤,和睡褲一把抓,返回了客廳。
客廳裏,史棣文在用手測量着厚福的臉盤子。
也真是閑得他!
付荷沒說話,上手解史棣文襯衫的扣子。他又吃了藥,這會兒沒在發燒,皮膚沁涼沁涼的,但出過好幾番的汗水,有些黏糊糊。沒有了古龍水和清涼油的味道,他散發着只屬于他的氣息。
“你這是做什麽?”史棣文攔下付荷的手。
“照顧病人。”付荷繼續解,“而照顧病人的第一步就是幫他更衣。”
史棣文被刺傷的位置,只有一塊小小的紗布覆蓋了。
怕他再着涼,付荷一把将T恤套在了他的頭上。
他任她擺布,讓伸手便伸手,但嘴上不饒人:“就因為我說你為我做的太少,你就溜溜地來給我當丫鬟?”
付荷沒說話,着手史棣文的皮帶。
史棣文又一次阻攔:“過了啊。”
“裝什麽裝?”付荷鼻子一酸,“我們這一晃都多少年了。”
“那也過了。”史棣文寸步不讓,“我這會兒正對你愛恨交織,要麽因為愛情不自禁,要麽因為恨無惡不作,這兩條路你都沒活路。三十四歲是我的黃金年齡,我這吃素吃久了,真獸性大發誰也救不了你……”
付荷雙手環胸看史棣文,明擺着是我看你還能說出什麽鬼話來。
史棣文咳咳兩聲,話鋒一轉:“好好好,就算你是救死扶傷,那也不能當着這個大餅臉的面脫我褲子啊,這也太……太詭異了。”
“回房間,”付荷将睡褲扔給史棣文,“自己換。”
還有,大餅臉?
有他這麽說自己兒子的嗎?
☆、小荷
後來,史棣文更衣完畢,付荷抱着厚福走進了卧室。
史棣文占據着雙人床的一邊,付荷将厚福撂在另一邊。她站直身,俯視他們。一大一小都仰面朝天,還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史棣文一副不敢動的樣子:“你這是幹什麽?”
“你緊張什麽?我又不是在你邊兒上放個辣妹。”
“你要真放個辣妹我還不緊張了,一腳踹下去不就完了?可,可你把他……我還沒準備好呢。”
“準備什麽?”
“父子同床。”
付荷面不改色:“那你讓我怎麽辦?我不能一劈兩半,只能把你們放在一張床上照顧。另外,你叫他大餅臉我不反對,不過他長得真的好像你。”
史棣文被噎了個死死的。
付荷又一次打開史棣文的衣櫃,給自己挑了一身,背對史棣文更衣:“今晚我不走了。”
史棣文眸子一沉:“付荷,你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
“除了照顧我這個病人,還有其他原因嗎?”
付荷轉回身:“我錯了。”
史棣文不明所以。
付荷垂下頭:“是我讓自己從小到大都活在‘不光彩’的陰影裏,活了個草木皆兵。我沒辦法選擇我的父母和家庭,所以一直想在我有選擇權的地方盡可能清清白白。可是我錯了。”
“我聽不懂。”
“我錯在對你沒有選擇權。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別無選擇地想和你在一起。”
付荷再擡頭,雙目因為濕潤而亮晶晶的。
那一刻,史棣文腸子都悔青了。
就因為他發着燒,他就對她把話說重了。他明明知道她的心結,知道她的父母給她塑造了怎樣的童年和價值觀,卻還是“強求”了她,強求她給他時間,強求她昂首挺胸。現在好了,現在她負荊請罪來了。
後來,付荷端了水,拿了毛巾回來。
卧室只留有一盞壁燈,昏黃而朦胧。
體力不支,再加上受熟睡中的厚福的傳染,史棣文的眼皮越來越沉。
付荷仔仔細細為史棣文擦拭了臉、脖子和雙手,并非裝腔作勢地蘸一蘸了事,也不蠻橫,而是力道剛剛好地為他抹去了汗漬。
最後,她的視線停在了一個地方。
一個發着燒的人,雙唇上裂開深深淺淺的紋路,泛着紮手的白皮。
付荷一沖動,俯身吻住他。
免不了百感交集。
她想着,她出生于大好的年代,有着雙全的父母,也談了一段兩段的戀愛,卻在假惺惺地獨立着,說男人可有可無。她想着……她只是怕沒人愛罷了。可明明有,這幾年明明有他對她不可自拔,為她上進,為她拒絕更好的女人,為她保駕護航,甚至為她變得不像他。
史棣文緩緩張開眼睛:“怎麽又哭了?”
說的好像她是個愛哭鬼似的。
她抵着他的雙唇:“我樂意。”
付荷在上,主動權在握,輾轉,鼻尖擦過他的鼻尖,再輾轉回來。他的舌尖還有藥物的苦澀,告誡她他還是個病人。
終于,史棣文接手。
他才不管他還是個病人,欠高了頭頸,迎合付荷。
直到二人的眼珠不約而同地轉向厚福所在的那一側……很好,厚福醒了。
很好!他們的兒子在靜靜地注視着他們熱吻。
史棣文後腦一沉,落回了枕頭。他将被子往上一抻,蓋到眼睛下。這算什麽?縮頭烏龜?
付荷則若無其事地将臉側垂下的長發別回耳後,然後蹑手蹑腳爬到了史棣文和厚福的中間。她一邊輕輕拍打着厚福的翹臀,一邊哼唱搖籃曲。她試着用之前在醫院對付付有餘的那招——催眠,來對付此時的厚福。
可惜,之前付有餘是裝睡,此時的厚福連裝都懶得裝。
憋了半天,厚福嗷的一嗓子,拉開哇哇大哭的序幕。
付荷一把抱住他:“噓,噓,媽媽在呢,乖。”
史棣文将被子蓋過頭頂,他是不是嫌厚福吵另當別論,當務之急是別作為一個“大壞蛋”吓到厚福。
厚福哭得差不多了,又想起自己是個男子漢了,想起要保護媽媽了,他哪裏懂得男人和女人抱着啃是什麽鬼?只當是媽媽受了欺負,便翻過付荷這座大山,一把掀開了史棣文的被子,要為媽媽除害。
史棣文下意識地伸直一條手臂,頂住厚福的額頭。
如此一來,厚福的兩只小短手我揮,我揮,我再揮,死活沾不着史棣文的邊。
“臭小子,不認識我了?”史棣文一副我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的樣子。
厚福一愣:“媽媽,爸爸?”
付荷躊躇。
畢竟她這一點頭,事關厚福的人生。
得不到媽媽的首肯,厚福又開始對史棣文龇牙咧嘴。
史棣文不爽:“你有沒有主見的?什麽都問你媽?真不認識我了?還不如小時候,越活越抽抽!”
這下好了,厚福豁出去了:“爸爸!”
史棣文手一軟,厚福栽了下去,噴了半天口水的小嘴兒濕噠噠地蓋在了史棣文的臉上。
良久,史棣文扒拉開厚福,口不對心:“臭小子,你屬噴壺的?”
付荷并沒有給厚福講過爸爸和媽媽二者之間的關系,或許是天性,又或許是在上海時,保姆錢阿姨的喋喋不休立了功,總之,厚福在定性了史棣文的身份後,便和他化敵為友。
付荷坐在床中央,厚福一頭紮過來,她将他打橫抱在腿上,他便靜靜打量史棣文,沒兩眼,便又入睡了。
史棣文雞蛋裏挑骨頭:“我長得是有多催眠?”
“他困。”付荷一語道破。
付荷将睡熟了的厚福撂下,平躺在這一對父子的中間。
史棣文将被子分給付荷一半。
被子下,他握住她的手。
付荷偏過臉,心血來潮:“你能叫我小荷嗎?你都沒叫過我小荷。”
史棣文皺眉:“太肉麻了吧?”
“就一天。”
“肉不肉麻跟幾天沒關系。”
“那一句,就一句。”
“不可能,有一就有二。”
付荷不滿地嘁了一聲,将臉別向另一邊。
史棣文投降:“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蚊子立上頭。”
付荷打了個激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