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治世浮華(15)
李泰改變原來的策略,不再拘泥于保守争寵,開始去自己當值的衙門按時點卯,交好同僚,并且還主動接了活兒做。
他的這些變化被李世民看在眼裏,對這個兒子有些失望了。
失望歸失望,畢竟是他寵了這麽多年的孩子,感情還是在的。承乾已經沒了,他不想連青雀都保不住,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當衆給他難堪,召見他的次數卻變少了,想讓他自己冷靜一下,想明白究竟兄弟相殘,還是滿足他這個做父親的心願。
徐蟄“病情穩定”後,李元吉挑了幾只貓,給幾個皇子一人送了一只,說是感謝他們挂念徐蟄。
送給李泰的是只大白貓,油光水滑的,一看就是被精心照料的。李元吉親自指導給它修毛,保證和記憶中那只貓相像,還給它取名叫做飛練,親自送到李泰府上。
李泰聽說大殿下送了東西來,一頭霧水地出門迎接,發現送來的是只貓後就更疑惑了。
李元吉道,“殿下還記着您小時候養的那只貓,還說飛練後來跑丢了,您難受了好幾日。這貓在三個月之前就開始養了,本該早些給您送來,只可惜殿下一直病着,也就拖到了今日。”
李泰都快忘記有這麽只貓了,經過李元吉提醒終于想起來。
他左右端詳,“大兄有心了,确實很像。”
然後讓下人收下了貓。
李元吉走後,李泰把貓放在桌子上,翻來覆去地看它,深埋的記憶也漸漸清晰。
飛練總喜歡往東宮跑,好幾次都撞到了當時的太子,也就是他的大伯伯。
太子一開始不知道那是他養的貓,還抱着逗了很久,後來知道是承乾殿跑出來的,就再也沒動過。
李泰和大伯伯關系不太好,說實話,因為長輩之間的矛盾,他很畏懼這個伯父,平時見到也是躲着走。
但是他和承訓幾個兄弟玩的好,他們在一起念書,年紀又差不多,經常偷偷溜出來玩。
他知道飛練為什麽會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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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門的血腥氣太重了。
李泰見貓還算溫順,把它抱在懷裏,一下一下地撫摸。
大兄為什麽會送一只和飛練一模一樣的貓來呢?
是要提醒他,不要重蹈玄武門的覆轍嗎?
外面如何波濤洶湧都與徐蟄無關,他也不是很關心李泰得到貓之後的反應。第二次裝病後,他的東宮真正成為遠離争鬥的樂土。
就是李治時不時地往這跑,跑來就和李元吉鬥嘴,徐蟄一出現,兩個人又争相賣慘。
徐蟄沒想到李元吉沒和蘇氏宮鬥,反而和李治鬥了起來,有點哭笑不得。
李世民也偶爾會過來放松一下,就純吃飯聊天。
他已經确定徐蟄不想再玩心思,長孫皇後病逝許多年,其他妃子他又不願交心,平時在宮裏連個說話的都沒有,徐蟄這裏就成了好去處。
這些日子徐蟄跟他相處地很平靜,頗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李世民見自己在的時候,他和稱心也走得很近,悄悄問過他,為什麽願意把稱心留在身邊。
徐蟄笑着回答:“你不覺得,稱心和元吉有幾分相似嗎?”
李世民仔細想了想。
稱心纖細瘦弱,皮膚白皙,眉目含情,李元吉常年征戰,小時候就長得醜,長大了也沒好看到哪裏去,是個又黑又醜的小夥子。
這兩個人哪裏像了?
徐蟄說,“他們的性子很像,有稱心在身邊,仿佛元吉從未離去。”
李世民心裏不是味了。
他這個真弟弟就在眼前,就算他和大兄關系沒那麽好,也是親兄弟啊!為什麽要守着一個贗品回憶另一個弟弟?
徐蟄就笑他,難得看到李世民露出孩子氣的表情。
笑完之後,徐蟄漫不經心地開口,“你死的時候多大年紀?”
李世民怔了一下,收斂了表情,嚴肅地看着他。
徐蟄絲毫不懼,“不能說嗎?”
李世民洩了氣:“大兄是怎麽知道的?”
徐蟄道:“孤前一刻剛進入玄武門,後一刻便失去意識,醒來就收到了你賜死稱心的旨意,你說孤是怎麽知道的?”
在徐蟄這裏,兩個人分別才幾天。對于李世民來說,卻是二十多年。
李世民道:“五十一歲。朕時常乏力,太醫院也沒有辦法,唯有道士煉的丹藥有效。但也沒能讓朕撐幾年……大兄覺得,這世上有長生不老藥嗎?”
徐蟄沉默了一會兒,“丹藥中多含朱砂,還是少吃為妙。”
他跟李世民說,自己一睜眼就來到了這裏,人生閱歷不比他豐富多少。李世民說這話,內心希望得到的是肯定回答。就算自己說沒有,李世民也能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告訴自己,這話不可信。
李世民道:“朕知道了。”
徐蟄說,“這裏的事處理的差不多,我也該走了。”
“你要去哪裏?!”
雖然兄弟兩個沒能像以前一樣,也沒有消去隔閡,李世民卻已經适應了他的存在。有兄長在這裏,他在茫然無助時,心裏有歸宿,也能靜下心來。
兩個人一母同胞,到後來的反目成仇,再到今日跨越了時空與陰陽,羁絆深刻。李世民以為他會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
親眼看他開創大唐盛世。
徐蟄道:“我想去看看你治下的江山。”
李世民沉默了。
徐蟄也沒有說話。
許久之後,李世民問:“大兄打算怎麽走?”
“詐死。”
“朕會幫你,但有一個請求。”
“你說。”
“還請大兄保重身體。上一世……高明二十五歲病故,大兄你,多多保重,好督促朕,勤政愛民。”
他說得斷斷續續,徐蟄也體會到了其中深深的情義。
對于一個帝王而言,這幾句話已是發自肺腑。
從今日起,徐蟄不會再受他拘束,也不必參與到他兒子們的鬥争當中。
他自由了。
“詐死的事,我自己可以做到。只是還要勞煩陛下準備一具與我身形相仿的屍體,膚色五官倒在其次,我自有辦法。”
李世民允了。
“還有稱心,我會帶他一起。把他獨自留在這裏,我不放心。”
李世民酸了。
這些話都是瞞着其他人進行的,包括李元吉,除了徐蟄和李世民,再無第三個人知道。
李世民在死牢裏找到身形和徐蟄差不多的,悄悄送到了東宮。
徐蟄擺脫李元吉準備了易容需要的東西,變戲法似的把屍體化妝成自己。
因為信不過李元吉的演技,這件事情也是瞞着他進行的。
徐蟄“病逝”那天,李元吉詫異極了,抱着屍體不松手,眼眶都是紅的,卻一直沒有落淚,一直在重複着“我不相信”這幾個字。
直到被追封為恒親王,以下葬昭陵,與皇後合葬,李元吉整個人都是懵地,但是眼神執着,看上去倔強地可怕。
李世民也終于體會到徐蟄說,稱心和李元吉很像是什麽意思。
下葬之後,東宮的家眷們陸續前往封地,李元吉狼狽地跟在蘇氏的馬車後面。
有個小太監追過來,正是李世民身邊的田琮。
認出他之後,李元吉冷笑,“李世民還要做什麽?”
田琮皺了皺眉,但還是道:“陛下讓奴婢跟您說句話,那位殿下,在蘇州買了間小院,養了許多貓,正等着您呢。這是住址,您拿好,可千萬別丢了。”
李元吉拿着紙條,手都在抖,他狠狠地看着田琮,“你要是敢騙我,我就讓你生不如此!”
田琮也冷了臉,“豈敢!”說完便拂袖離去。
李元吉離開蘇氏的隊伍,打暈侍衛搶了一匹馬,跨上馬就往南邊奔去。
他不眠不休地跑,眼睛幹澀地可怕。
馬跑到口吐白沫,李元吉就換一匹繼續跑,終于在三天後來到了紙條上标注的地方。
他擦了擦手上的汗,上面還有被缰繩磨出的膿包。他毫不在意身體上的傷痛,小心翼翼把紙條拿出來,對比了三四遍,确定自己沒有找錯地方。
李元吉站在小院門口,猶豫了很久都不敢上前。
忽然門開了,裏面出來一個黑臉漢子,粗聲粗氣地問他,“你找誰?”
李元吉嗓子沙啞,“我……找我大兄。”
這麽沒頭沒腦的回答,一般人都會覺得他腦子有問題。那漢子卻沒罵他,也沒趕他,而是依舊粗聲粗氣地問:“你大兄叫什麽?”
李元吉的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他攥緊手裏的紙,哽咽着,“我大兄,名叫李建成。”
那漢子道:“進來吧。”
李元吉心跳地好快,跟在漢子後面,看到了院裏曬太陽的小貓,心中又酸又澀。
他想着,大兄之前說了,他會做錯事,如果自己覺得不滿,盡管告訴他。
一會兒如果真的見到了大兄,他肯定要狠狠罵他一頓!怎麽能一句話都不留,莫名其妙地跑到這裏來呢?
李元吉不敢想,如果這裏沒有李建成,他該怎麽辦。
小院明明不大,卻好像走了很久。
李元吉終于見到了熟悉的身影。
年輕的男人換下雍容的宮袍,穿着最普通,也最輕便的衣服。頭發簡單冠住,沒了太子威儀,也沒有親王華貴。
他手裏拿着一根拐杖,扶着旁邊的樹幹,含笑看他,“怎麽才來?”
“大兄……”李元吉發現自己什麽話都忘了,剛才明明想好了如何罵他,現在什麽都不記得,能說出口的只有這兩個字,就跟他看不順眼的李治那個小子一樣。
李元吉跑過去,覺得很丢臉,又忍不住親近,“大兄!”
“元吉。”徐蟄也喚道,“當初承諾的事情,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