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回到正軌了嗎。”
教堂二樓的陰影之中,言峰绮禮低語着,将杯中的殘酒飲盡。與此同時,有一個身影在他身邊閃現。以興味盎然的目光盯着绮禮,英雄王輕聲道:“哼,看你的表情……和你想象的有所不同?”
“不,”言峰绮禮注視着間桐雁夜的背影,“之前的确有些不同,但現在,應該說你來的時間剛剛好,英雄王。”
“不是你請求本王,在與時臣之間關聯被切斷後再來教堂的嗎。”并未追問绮禮的言外之意,Archer望向呆立在教堂門口的女人,“看起來像是三流的低劣劇本。不過,考慮到你是第一次設計,本王便姑且留下觀賞吧。”
绮禮搖了搖頭。“在間桐家的時候,我做了點手腳。導師被過繼到間桐家的那個孩子,大概會在午夜過後設法來此。那個孩子,才是間桐雁夜最在意的人。”
Archer邪氣的笑聲低低響起。“绮禮,你可真是個殘忍的壞家夥。”
“過獎了,英雄王。” 言峰绮禮平靜地回答,同時壓抑着心中的困惑。
即便做着不喜歡的事情、拖着病弱的身體受盡折磨也想活下去;間桐雁夜能夠這樣戰鬥至今,都是因為對遠坂父女的某種執着。
如此堅強而冷酷的靈魂,着實令自己着迷。而當對方所執着的東西被毀滅時,那一瞬間的崩潰,想必也會美麗到令自己回味無窮的地步。
按照設想,當雁夜來到教堂時,時臣已經被自己殺死。無法與宿敵對峙的雁夜,将會陷入迷茫與痛苦。
誤以為丈夫被雁夜殺死的遠坂葵,會用憤怒的言行令雁夜發狂、甚至做出過激的事情來。
在這之後,因為擔憂雁夜而來到教堂的少女,将會目睹她愛着的人傷害自己母親的畫面。
到了那時,間桐雁夜将一無所有,無論是他所執着的恨亦或是愛。
在對方于黑暗中窒息之際,自己會将這個瀕死之人扯出深淵。是救贖也好,是束縛也好;只要按照劇本進行下去,間桐雁夜便會被困在自己的網中,掙紮着活下去,痛苦而又徒勞。
但是,為什麽對方會提前到來呢。
盡管一切看起來又回到了屬于劇本的軌跡上來,但绮禮卻莫名地感到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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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從震驚中恢複過來的間桐雁夜,已經因為陷入絕境的無奈而微微苦笑起來。
一向從容優雅的男人俯卧在地,漫開的鮮血弄髒了他保養良好的白淨臉頰;一柄短劍穿透了他的腕部,可以說是毀掉了對方身為魔術師最寶貴的那只手。而自己,無可辯駁地,就是造成這凄慘畫面的兇手。
從呆滞狀态中微微恢複神智,遠坂葵以發顫的聲音問道:“雁夜君……為什麽,你要殺害時臣?”
“聖杯戰争的事,葵小姐應該聽說了吧。我就是間桐家的參戰者。”低聲說着,雁夜将沒入地毯的利器拔出。四濺的鮮血染紅了他淺色的和服。“我并沒有殺死時臣……”
“有什麽區別啊!”外表柔美的女子沖了過來,将剛剛起身的間桐雁夜推開。忽然之變得間歇斯底裏的她爆發出了巨大的力量,給予雁夜的巨大沖擊令他險些向後摔倒。盡管勉強撐住了過道兩側的長椅椅背,雁夜仍舊因為對方粗暴的一推而咳嗽連連。
雁夜緊閉的、被血浸透的左眼,以及異常慘白的臉色,都沒能引起遠坂葵的注意。這個女人的視線完全集中在了她丈夫的身上。“時臣已經被你重傷至此了!被折斷手腕的話,他作為魔術師的能力也會被影響的!”
用力掐了一下因為消耗令咒又流失太多魔力而酸疼的右臂,間桐雁夜擡手,掩住了自己的左眼。已然無力治愈自己的他,只希望不要在喜歡的女人面前太過狼狽。“這就是聖杯戰争啊。換成是時臣,一定也會毫不猶豫地對我下重手的。”
确認丈夫仍有氣息、血也被止住的遠坂葵,沉重的心情并未獲得舒緩。她輕聲啜泣起來。“這不同啊,雁夜君……時臣,他是我的丈夫啊……難道說,毀掉他、殺死他,才能讓你滿意嗎……”
間桐雁夜面對着遠坂葵,卻不再看她。他的視線已然失焦,臉上現出茫然的神色。
至此,一切都明朗了。這個自己喜愛過的、至今也眷戀着的女人,從來都沒有在意過自己。分明是已經在重生後反複咀嚼過的事實,此刻再度從對方的态度确認,心髒卻依舊會陣陣抽疼。
“我不想殺死時臣。”雁夜用平靜到給人以冷血感覺的語氣說道,“雖然他是我所嫉妒的人,但他是你和小凜所企盼的幸福,也是小櫻的生父。所以,我怎麽可能想要置他于死地呢。”
平和的語氣并不能給遠坂葵帶來安撫。嬌美的臉龐因為仇恨而可怕地扭曲着,她用尖利得吓人的聲音向雁夜吼道:“你懂什麽啊!一直以來都是獨來獨往的你,從我身邊奪走小櫻的你,在我面前殺傷時臣的你……根本沒有愛過任何人的你,怎麽會懂得愛是什麽!你一定要毀掉我的生活才甘心嗎!”
最能刺傷自己的話語,再一次地,被珍視着的初戀說出口。
心髒崩裂般的疼痛随即而來,快得雁夜無暇反應;在他能夠控制情緒之前,痛苦便迅速地蔓延上了臉頰。而克制着沖動的雁夜,手背與額角皆有青筋暴起。
無論多麽悲傷、多麽憤怒,都不能再次傷害這個人。畢竟,對方是自己年少時傾注了最純粹愛戀的對象。
前世的這個時候,被憤怒與憎恨控制的自己,在葵眼裏,大概就如同野獸一般醜惡吧。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間桐雁夜忽然笑了出來。純粹的笑聲回蕩在教堂之內,清脆得駭人。
“愛這種東西,有什麽了不起的呢。不過是像泡沫一樣易碎的東西,用渺小的希望騙人傾注所有最終又陷落在絕望之中……”
想到自己前世悲慘如同小醜的人生,間桐雁夜無法自制地說出了刻毒的言語。然而,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念頭如同光芒般照亮了他那被負面念頭充斥的頭腦。
不對。
不對啊!
自己分明,是有着深愛之人的。
“我有愛着的人啊。愛,就是那個給了我無限缥缈的希望,促使我與魔鬼交易,最終将我溺死在無邊黑暗之中的玩意兒。”
前世的自己,對感情無比迷茫。對時臣的豔羨與執着被扭曲為無法消弭的嫉恨,對唯一喜愛過的女人心懷并非愛情的眷念;這些情感寄托在自己出于正義試圖拯救的少女身上,便彙成了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愛”。曾注視着少女眼中唯一一道希望的火花熄滅,那一瞬間的自己,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徹心扉的絕望。
“但是……至少,它能提醒我,我還情感俱全地活着,而不是心靈已死的行屍走肉。”
為贖罪而孤獨度過十年的自己,終于在此生中的某天與那個點亮自己人生的少女再會。
“只要這個人以最美好的姿态存在,就沒有任何人或事能夠摧毀我的靈魂。”
對自己來說,只要能看到少女天真無邪的模樣,即便是在充滿腐敗氣味的蟲倉之內被啃食、在冰冷的水中忍受蟲術帶來的痛苦,也可以甘心承受。
“我希望她能夠幸福。即便,最終給予她幸福的人并不是我。”
雖然少女繼承了自己的尖牙利齒、每每将間桐慎二氣到淚水漣漣,但她仍舊獲得了鶴野與慎二父子的喜愛。相信只要擺脫髒硯的禁锢,即便沒有自己,對方也一定能夠快樂地生活下去。
“不過,你說得對。”為了掩飾心中的苦痛,雁夜笑了起來。他望着葵的眼中含着哀傷與自卑。“從‘愛情’的角度來說,我沒有愛過任何人。”
遠坂葵驚訝地看向間桐雁夜。到了這會兒,她才意識到對方也是一副凄慘模樣。青年的臉龐在月光之下被映得慘白,記憶中少年的清秀臉孔如同害病般瘦了下去。而對方唇角與眼下都留有血痕,顯然也在方才的争鬥中受了傷。懷着內疚,遠坂葵放柔了聲音:“雁夜君?”
終于被戀慕之人注視,間桐雁夜卻轉過身去,将背影留給對方。“關于時臣,我也沒有說謊。我嫉妒着他,甚至是恨着他。但一直以來我所注視着的,也只有他。”
尊敬着無論何時都能以完美姿态出現的時臣,羨慕着能夠輕而易舉得到幸福的時臣;同時,也怨恨着對那份自己所企望幸福漫不經心的時臣。如此複雜的情感交織在一起,給曾經的自己帶來了“只要殺死時臣就能結束一切”的錯覺。然而,在迷霧散去的這一刻,自己才明了真正的心情。
——我想要和你一樣,時臣。我想擁有令所愛之人幸福的能力,并以此令對方獲得幸福。
“我希望成為像時臣那樣的人。不過,這個願望大概是遙不可及的吧。”背對着遠坂葵,雁夜發出了低低的笑聲,“我說,你這個做妻子的,不帶他盡快離開嗎?雖然他不會死,但還是早些回去休養的好。”
這,應該是自己最後一次為這個女人流淚了吧。
對方想要的幸福與自己完全無關,而自己應當守護的對象,也已經與對方毫無幹系了。
黑暗之中,言峰绮禮眯起了眼,認真地打量着雁夜。
被嫉恨染成污黑的懦弱靈魂,理應在此自我崩毀。然而,間桐雁夜的反應,竟然與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雖然沒能看到對方絕望崩潰的模樣很是遺憾,但敢于坦然面對自身扭曲內心的雁夜,從某種意義上說,給自己帶來了極大的驚喜。
間桐雁夜這個人,能夠在無害的外表下隐藏尖利的爪牙,在脆弱的靈魂深處爆發出驚天的強勢。這樣的矛盾,令一次次收獲又驚又喜結果的自己,愈發無可救藥地被對方吸引。
而且……
面無表情地舉起酒杯嘬飲,绮禮注視着雁夜的雙眼,心中躁動不已。
混雜着鮮血的液體順對方的臉龐蜿蜒而下。那融合了對方全部傷痛的晶瑩水滴,在黑暗之中閃耀着動人心魄的光芒。
那便是他一直期望品嘗的,間桐雁夜的眼淚。
“如果能夠親口嘗到就好了。但是,恐怕要等到下一次。”言峰绮禮輕輕自言自語道,将目光轉向Archer。他實在太過享受雁夜的反應,以至于将“英雄王是否得到娛樂”這件要緊事忘在了腦後。
令绮禮頗為意外的,Archer臉上沒有不耐,也沒有一貫的邪惡微笑。以血紅雙眸注視着間桐雁夜的英雄王,似乎在透過對方追憶着什麽人。
“雖然是蝼蟻一般渺小脆弱的生物,卻有如此強大的堅持嗎……哼,绮禮,你相中的這個人,倒是比你更加有趣。”
出自Archer口中的話語分明是在貶低間桐雁夜,言峰绮禮卻莫名地聽出了一絲認同。這令他感到好奇。然而英雄王并未給他追問的機會,只是抛下一句“我在教會酒窖等你”便消失于空氣之中。
什麽意思?
将目光轉向樓下,绮禮瞬間明白了英雄王的言外之意。間桐雁夜并未離開,而是在教堂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又将敞開的外套收了收衣襟。而那長椅的一側,便是自己離開教堂的必經之路。
簡直,就像在等待什麽人一樣。
心有靈犀一般地,當言峰绮禮如此作想時,間桐雁夜清朗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中。微弱的人聲,因為得到了使魔的傳播而格外清晰:“戲已經散場了,還不出來嗎?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