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所謂主角
淩恒不喜歡一個人待在屋裏, 太過安靜,哪怕開了電視,放着熱血沸騰的球賽,也覺得有股壓抑的寂靜。
他想找個人說說話, 無聊的廢話也行, 不讓他一個人待着就好。
但他不想找家裏人。
淩夫人待他如看眼珠子, 淩妍沒心沒肺沒壞心,她們是他血脈相連的親人,論理該是最親近的。可是, 她們都是淩家的人。
淩恒和她們待在一起, 時常會有逼人的窒息感。
仿佛身在一個無法逃脫的漩渦裏。
他很早就搬出主樓, 自己居住,很大程度上便是為了逃避家人。
其他朋友也不行, 方鈞、李貞琳都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情誼不淺, 然而, 有些事不能說,有些情緒不可以表露。
這既是出于對朋友的好意,也是對他們家族的提防。
難道方家、李家不眼紅淩家嗎?
唯一剩下的是言真真。
湘姨的女兒,與s國毫無幹系,不用擔心現實裏的複雜因素。又機緣巧合, 屢次牽扯進了秘密裏, 雙方已經達成了默契。
他可以适當地與她分享一下心情。
因為這種迫切, 淩恒雖然不高興她之前的推诿, 卻也無可避免地為她的邀請而動心。
“去哪裏走?”他問。
言真真聳聳肩:“随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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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恒把手插進褲袋裏,慢吞吞地走出來:“那走吧。”
s國這種地方,大白天壓馬路是折磨, 只有夜裏,暮色已深,華燈初上,再漫步在幽靜的道路上,方算享受。
他們從淩恒住的副樓後面開始走,穿過花園,繞到網球場,再走過後面的直升機停車坪,斜穿進庭院,最後路過泳池,繞回灰樓。
淩恒一個字沒提古書:“你期末考要是不想挂,得抓緊補補課了。”
言真真吐槽:“提前一個月開始複習還不夠嗎?”國內期末考前一個月,還在上新的課呢。
“人家夠,你不夠。”淩恒十分無情,“先專心考試,別分心。”
言真真道:“我不想騙你。”
淩恒不由扭頭看她,纖瘦白皙的少女那麽脆弱,一下就能撂倒,到底是什麽給了她無畏的勇氣:“追求那些……那些超凡的東西,必然付出代價。”
“平凡的生活很好,但不是我想要的。”言真真伸了個懶腰,黑長順滑的頭發迎風拂起,“再說我們就不能做朋友了哦。”
淩恒沉默了。
片刻後,說:“真想和你換一換。”
“才不要呢。”言真真撇撇嘴,“再說了,就你這心态,和誰換都沒用。”
淩恒:“喂。”
好歹淩家在s國有頭有臉,家財萬貫,賺的錢花十輩子都花不完,能不能不要這麽嫌棄?
“喂什麽喂。”她翻了個白眼,說出了句頗有深意的話,“人不想主宰命運,就會被命運主宰。”
淩恒怔住。
“記得我說過吧,你是男主的設定,但說真的,怎麽樣的人才算是主角呢?”她不等他回答,自顧自掰着手指數起來,“廢柴?身世凄慘?有系統?被退婚?我覺得都不是。”
她仰起頭,黑白分明的杏眼中掠過波光:“主角和配角最大的區別,就是主角掌控自己人生,配角卻被別人的人生影響。”
“你是主角,還是配角呢?”
淩恒久久沒回答,半晌,問她:“你覺得自己是主角?”
“毫無疑問,當之無愧。”言真真笑容甜美,“所以,你如果是配角,就只能做我故事裏的路人了喲。”
淩恒被她激了下,胸口不舒服,回敬道:“我實在想不出來,什麽小說裏會有你這種主角。”
“你缺乏想象力。”她語氣輕快,如歡悅的鋼琴曲,“春和這麽多有錢人,說不定哪家的少爺公子就喜歡上我了呢。”
淩恒不覺得會發生,但不好意思說她白日做夢,維持緘默。
言真真也不在意,随口問:“對了,春和這麽多女生喜歡你,你怎麽還沒有女朋友?”
淩恒嘴角的弧度驀地壓平,緩緩看向她:“我有這個資格嗎?”
言真真迷惑:“什麽資格?你喜歡男生?”
淩恒睨她一眼,沒好氣地說:“想什麽呢。我只是……和別人不一樣,我不想害了別人。”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年不鐘情?他又不是聖人,當然也知慕少艾,有些正常男生都有的想法。然而,理智時常提醒他,淩家太過複雜,最好不要和任何人有過于親密的關系。
他不想某一日,讓她撞見自己狼狽不堪的樣子,更不想讓她和自己一樣,面對那可怖的恐懼。
寧可不要喜歡。
言真真同情地望了他一眼。
怪不得來淩家這麽久,沒看到過他的朋友過來拜訪,他應該很努力在避免朋友們牽扯進來。可沒有人分擔,秘密壓在心底,不憋得慌嗎?
“我不明白。”她想想,問,“你爸不是結婚了嗎?”
“呵。”淩恒揚起了眉峰,冷冷道,“他不是個東西,我還想做個人呢。”
言真真懂了,情不自禁地擡手拍拍他的肩膀,權作安慰。
淩恒沒有躲開。
然而,正在這“友誼地久天長”的美好時刻,不遠處傳來尖利的叫聲:“淩恒,你瘋啦?!”
淩妍撲到泳池邊上,帶着一身水珠爬上來,顧不得擦幹身體,大發雷霆:“和下人的孩子約會,你是想讓大家都看我們淩家的笑話嗎?”
“胡說八道什麽。”淩恒轉頭,瞪自家姐姐,“游你的泳。”
淩妍氣死了,高聲呼喚:“媽,你快過來管管淩恒,他瘋了。”
“你才瘋了。”淩恒理都不理她,掉頭就走,“我們走。”
太氣人了!膚白貌美的淩大小姐手叉着腰,氣成河豚:“淩恒,我絕對絕對不允許你和她在一起!”又指着言真真,威脅道,“離我弟弟遠一點。”
言真真瞅了她眼,走開三步,攤攤手,一副“這樣夠了嗎”的表情。
淩恒心累,假裝看不到,扭頭轉進了灌木牆的後面,改小路回屋。
言真真莫名想笑,拼命忍住了。好不容易等到岔路分開,她揮手作別,轉頭就“噗嗤”一聲笑噴了。
淩恒聽見了,頓時窘迫,但不敢表露,選擇性失聰,加快腳步匆匆離去。即将進屋時,前面疾步走來一人,叫住了他:“淩恒。”
他轉身,微微揚眉,真難得,居然是對他避之不及的冉染:“有事?”
“夫人有事找你。”冉染遠遠站定,恨不得隔個五米以上,以撇清幹系,“你有空的話,現在就過去吧。”
淩恒頓了一刻,步子調轉去往主樓。
冉染走在前面,不與他言語。
兩人一路沉默到了淩夫人的卧室。
“小恒,來幫我看看這幾條項鏈。”淩夫人面前擺了幾個精美的首飾盒,下襯絲絨,上蓋玻璃,右下角則用金泥寫着這件珠寶的名字。它曾屬于拿破侖三世的第二任妻子,歐仁妮皇後所有。
透過薄薄的玻璃,切割過的寶石在燈下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女傭阿楊戴上手套,替淩夫人試戴。
“這個怎麽樣?”淩夫人問兒子。
淩恒問:“什麽時候戴啊?”
“當然是你成人禮的那天。”淩夫人笑了,“下個月你就成年了,媽媽一定幫你辦得風風光光。”
淩恒沒說什麽,指了指旁邊的黑珍珠項鏈:“試試這個吧。”
阿楊便要去取。
淩恒攔住了她,拿起了另一副手套:“我幫媽試。”
淩夫人頓時笑了,給阿楊使了個眼色。阿楊立刻放下手頭上的東西:“我去看看燕窩炖好了沒有。”
旁邊翻看禮服圖冊的冉染也懂事,馬上笑:“我也打擾夫人很久了。”
兩人找借口離開,把空間留給母子二人。
淩恒替母親戴上珍珠項鏈,說道:“這個顯年輕。”
淩夫人臉上的笑意止也止不住,但沒忘記正事:“你和你姐吵什麽呢,我在這兒都聽到了。”
“我和言真真在說湘姨的事,誰知道她為什麽大驚小怪。”淩恒回答。
淩夫人面上的笑意隐下去,半晌,嘆氣:“我知道你和阿丁感情好,可小恒,言真真……她是不能做你朋友的。”
階級是隐形而無處不在的。
誰都會說“人生而平等”,可一日為仆,身份上好像總是低了人一頭,普通人家就算了,在他們這個圈子裏,有許多默認的桎梏。
同樣進淩家的兩個女孩,冉家敗落,可冉雄畢竟是淩先生的“舊友”,冉染在身份上和淩恒是平等的——當然,這不是說她會要這麽個兒媳。
言真真不是。
她住在灰樓,和傭人們待在一起,就是最好的證明。
淩夫人并沒有虧待或者欺負言真真的意思,也不吝照顧,只是沒有把對方當做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而已。
她說:“小恒,其實你不用每天待在家裏,你不是和方家那小子玩得挺好?你們年輕人可以多出去玩玩。”
“算了吧。我不在,不知道會出什麽意外。”淩恒平靜道,“你別操心了,我和言真真沒什麽。”
他這麽說,淩夫人反而緩下了口吻:“有什麽也沒什麽,你還小,過些年給她點錢,把人打發走就是了。就她那樣,胃口能大到哪去?”
淩恒無語。
言真真的“胃口”,是錢的問題嗎?是淩家的秘密啊。
他搖搖頭,不欲多說:“你叫淩妍客氣點,湘姨畢竟是在我們家去世的。”
提起丁湘,淩夫人略有些不自然:“小妍就是心直口快,不過也是,這麽嚷嚷也不像話。”
既然說到了這裏,淩恒便也不着痕跡地帶起了話題:“說起來,湘姨在我們家待了那麽多年,一向小心,怎麽會發生‘意外’?”
淩夫人調整項鏈的動作僵住,而後才道:“人有失足馬有失蹄,誰知道呢。”
“就這套吧。”淩恒摘下手套,“媽,你實話告訴我。”
“嗯?”
淩恒看着她的眼睛:“當時你讓我去巴黎,是巧合嗎?”
丁湘出事的那天,他正好不在國內,去巴黎替淩夫人參加一個古董拍賣會,等到回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他一直以為是巧合,可看言真真所遇到的種種,又不得不懷疑。
“你這孩子說什麽傻話。”淩夫人避開了他的視線,目光落到鏡中的項鏈上,漫不經心地說,“我又不知道阿丁會出事,當然是巧合。”
淩恒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