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蛋
諾維爾有一陣恍惚。
他定定的看着臺下雄蟲的身影, 像注視着什麽一觸即破的泡影,随後顫抖着伸出手, 想要碰一碰那個影子。
楚辭一把握住他的手。
他強硬地将十指插入諾維爾的指縫, 和他十指相扣,然後順勢一摟,将他的雌君扣進懷裏。
諾維爾像貓一樣瞪大了眼睛。
他遲疑的擡手, 摸到了楚辭的頭發, 微微摩梭,另一具身體的熱度就這樣傳遞了過來。
溫暖的, 雄蟲的體溫。
諾維爾有點無措,他不明白楚辭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于是掙紮一下,從他的懷裏擠出來,皺起眉頭:“雄主,你怎麽會在這裏。”
只有罪人和等待審判的人才會出現在審判庭, 雄蟲怎麽會進來?他不在的三天,雄蟲身上發生了什麽?
諾維爾不知道,雄蟲将星網攪得天翻地覆, 只為了今天,在這裏對他伸出手。
楚辭言簡意赅:“我來給你當引導者。”
他粗略描述了曲夏的研究, 介紹引導者機制,說起這種機制對死亡率的影響, 但是諾維爾皺起的眉頭從來沒有撫平過, 他打斷雄蟲,問:“這會對您有影響嗎?”
正前方, 攝像頭的紅燈明明滅滅。
測謊涉及到艾爾文上将叛逃的細節,審判中的每一句話, 都必須向全星際公開。
星網對諾維爾的大膽感到意外:“什麽,諾維爾少将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感動嗎?”
“……居然打斷雄蟲說話,這是我沒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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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蟲為他付出這麽大的代價,他不是應該淚流滿面,感謝雄主不離不棄嗎?”
諾維爾沒辦法流淚滿面,或者演什麽不離不棄的戲碼,他平靜的內心被焦慮和擔憂填滿了。
他固執的看向楚辭:“這會對您有影響嗎?”
“呃。”楚辭心虛,他想到了他簽署的那張同意書,左顧右盼:“或許……嗯,或許沒有?”
諾維爾明白了。
他轉向審判長,眉頭緊鎖:“我不同意。”
“我的雄主是A級的雄蟲,你們不可以拿他冒險。”
審判長看向諾維爾,一根眉毛上挑,另一根下壓,扭曲成了一種重度便秘的表情,畢生涵養功虧一篑,要不是直播攝像頭還架在前面,他真想一腳踹翻審判桌,然後破口大罵。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我們不知道你雄主是高階雄蟲啊?我們想拿他冒險啊?你們這對傻X狗哔——能不能給老子滾出審判庭啊!
楚辭強行鎮壓下諾維爾的反抗:“反對無效,我是你的雄主,我做主。”
諾維爾什麽都可以任由楚辭做主,唯獨這樣不能。
他緊緊抿着唇,将潤澤的唇瓣抿成了一條白線,既不同意也不反對,就是不說話。
這是一種無聲的抗議。
星網群衆還是第一次見到諾維爾這種做派的雌蟲,雄蟲為他如此付出,他這種表現,未免有些不識好歹了,不少雌蟲留言評論,表示疑惑和不解。
“諾維爾什麽意思啊?要我已經感動的哭出來了。”
“對,要我我已經感恩戴德,痛哭流涕了。”
“這種天上掉餡餅一樣的事情,同意啊,為什麽不同意?”
……
在種種讨論之後,悄然出現了一條評論。
金牌軟飯:“你們會覺得感恩戴德,天上掉餡餅,歸根到底,是你們不愛你們的雄主啊。”
一時衆人齊齊靜默。
蟲族的雌雄結合大多是信息素和精神海的必然結果,信息素的安撫和精神海的崩壞促成了一對又一對的怨侶,他們被社會公德,法律和習俗牢牢綁定在一起,愛?愛是什麽東西?
無盡的鞭打,折磨,羞辱,又怎麽會有愛呢?
他們擡眼看向屏幕,看向楚辭緊緊扣着諾維爾的手,看向雄蟲的堅持和雌蟲的抗拒,一時有些恍然。
這不是什麽天上掉餡餅,這是一對互相扶持的愛侶走到了懸崖邊,懸崖上的那個絕不撒手,而半空中的那個執意放手。
可惜楚辭絕不允許他放手。
他反客為主,扣住了諾維爾的手,開始和他翻舊賬:“你知道測謊有死亡率的吧?”
諾維爾一僵,眼神閃躲:“……嗯。”
楚辭咄咄逼人:“你知道死亡率高達26%的吧?”
諾維爾開始望天:“……嗯。”
楚辭咬牙切齒,後槽牙磨的吱嘎作響:“那你瞞着我簽同意書,不告訴我,還和我說只有一點點死亡率,你幾個意思?”
諾維爾:“……”
他喪眉搭眼的垂下頭:“……我也不想的。”
“你也不想的?”楚辭冷笑,用手指戳雌君的額頭,他收了力道,戳上去只有一點點疼:“你的雌君手冊背到哪裏去了?欺瞞雄主,這是什麽罪過?”
諾維爾沒想到楚辭這個時候開始講雌君手冊,他頂着腦門上的紅印,懵逼的看着楚辭,委屈的像什麽被欺負了的小動物,心想明明是你要我丢掉的,但他卻不能這麽說,只是不說話。
楚辭繼續冷笑:“說啊,什麽罪過,你啞巴了?”
攝像頭忠實的轉播,星網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中。
網友A:“有沒有人說說什麽情況?為什麽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網友B:“救命,我渾身不自在,感覺背上發癢,好像要開始長翅膀了。”
網友C:“這雄主是在興師問罪吧?是吧?”
網友D:“……是吧,但我怎麽感覺那麽不對呢?”
金牌軟飯又一次冒頭:“(貓貓點煙),傻孩子們,你們被雄主興師問罪,是真的會受罪,但是諾維爾被興師問罪,他的雄主會躺進測謊儀裏救他啊。”
他的言論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這只網友的言論如此的滄桑,如此的睿智,處處透露着閱盡千帆的處世哲學,仿佛他是什麽輾轉于多只雄蟲之間的交際花,于是不少人沖進他的主頁,想看看這是何方神聖,結果他的主頁平平淡淡,全是不露臉的系圍裙做飯的視頻,俨然一只溫柔賢惠的家庭主雌。
圖:文火慢炖清雞湯,撒小蔥枸杞。
配文:哎,胃病是霸道總裁的标配富貴病嗎?什麽都不能吃還喜歡瞎折騰,半夜又背着我起來吐,啊啊啊大美人怎麽能有胃病啊,心疼死我了T_T,……沒辦法了,自己選的總裁,跪着也要寵完。(貓貓流淚)。
星網群衆:“?”
霸道總裁?富貴病?什麽東西?
不管星際的網友們如何風中淩亂,審判臺上,楚辭已經把諾維爾逼到了邊角。
他咄咄逼人,質問一句連着一句,諾維爾氣勢越來越弱,每被質問一次,就後退一小步,不自覺的退到了審判臺的邊緣。
楚辭單手撐着牆壁,形成了一個壁咚的姿勢,雄蟲厚重的陰影完全籠罩了雌蟲,楚辭眯着狹長的眼睛,看上去危險又神秘:“說,欺瞞雄主,什麽後果。”
諾維爾被逼的沒辦法了,聲如蚊吶:“去教管所。”
楚辭繼續:“你想去教管所嗎?”
諾維爾梗着脖子,他知道楚辭在炸他,非常想硬氣的來一句‘想去’,但仰起頭看見雄蟲似笑非笑的眸子,又委頓下來,洩氣道:“不想。”
楚辭問:“那還敢欺瞞雄主嗎?”
“……不敢。”
“雄主的話要不要聽?”
“……”
“要不要聽?”
諾維爾偏過臉不看他:“……要,但是現在不要。”
那怕是這樣,會讓楚辭陷入危險的事情,也絕對不要。
楚辭一愣。
他以為諾維爾會順水推舟的同意,但沒想到這只倔強的傻蟲子還是說不要。
楚辭的心髒一下子柔軟了下來,他好像沒辦法裝咬牙切齒的樣子對諾維爾說重話了,面上端着的表情一下子破了功,戲也唱不下去了。
楚辭深吸一口氣,捧起諾維爾的臉:“可是我在害怕,諾維爾。”
都是成年人了,還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害怕,楚辭覺得有點丢臉,但他還是說出來了。
他舉起一只手給他看:“你看,我在發抖。”
他的那只手抖的那麽厲害,肌肉都微微震顫起來,貼在諾維爾的皮膚上,震的那塊微微麻癢。
諾維爾無措地扣住那只手。
楚辭單手扶額,罩住眼睛,在審判臺上蹲了下來:“1/4的死亡率啊諾維爾,我接受不了,我真的好害怕。”
諾維爾陪他一起蹲下來。
他們兩個長手長腳,風衣領帶的男性蹲在審判臺邊緣,像兩只飽受欺淩的蘑菇。
楚辭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真的出了事,我該怎麽辦呢?”
諾維爾吶吶無言。
失去了一只雌君而已,對高階雄蟲不該是什麽重要的事情,諾維爾從小的教育就是這樣告訴他的,反正雌蟲多的是,再娶就是了。
但是楚辭害怕了。
他真的在害怕,手抖的不成樣子,仿佛失去諾維爾是他覺得無法接受的事情,楚辭現在就像那些醫院長椅上等候手術消息的家屬,如果諾維爾不讓去,那他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楚辭苦笑一聲:“我知道你沒有想過。”
對雌蟲而言,能在活着的時候享受雄蟲的寵愛,能得到‘即使等級跌落你也依舊是我的雌君’這樣的承諾,就已經很好了,至于如果發生意外,雄蟲要怎麽辦,諾維爾确實沒想過。
楚辭對他而言不可或缺,但他沒想過,他對楚辭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
楚辭像極了發黴的蘑菇,他苦笑:“諾維爾,如果你不在了,我再也沒有辦法接納一個新的雌君進入我們的家了,我沒法忍受他躺在你躺過的床,坐你坐過的沙發,指使你買的三三幹家務,我也沒辦法容忍他用你同味道的洗衣液,穿和你相似的襯衫,我光是想想就難過的想要發瘋,諾維爾,你怎麽這麽殘忍啊,你要我去賭那1/4的概率,賭我會不會孤獨終老嗎?”
這實在是過于嚴厲的指控了。
諾維爾愣了好一會兒,才牽起楚辭發抖的手,拉着他站起來,往審判臺的中央走。
楚辭的眉眼染上一層笑意。
他本就生的好看,此時笑意蕩漾開來,更如枝頭點雪,缱绻溫柔。
楚辭舉起他們緊扣的手,示意審判官:“好了,他會配合的,我們繼續吧。”
“……”
審判官坐在高臺之上,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們。
倘若鏡頭湊近一點,就能看見審判官木着一張死人臉,左臉寫着崩潰,右臉寫着無語。
被迫圍觀了一場小情侶打情罵俏,審判長身心俱疲,無心工作,他非常想把楚辭諾維爾掃地出門,讓他們趕緊滾出去,但是迫于職業素養,他只能疲倦地指了指審判臺中心的儀器,有氣無力地給他們介紹規則。
“楚辭閣下,請您和少将一起躺進測謊艙中,我們會更新固件,将二位的精神波鏈接在一起。”
“在測試開始前,又一個鏈接确立階段,諾維爾少将的精神海會浮現不規則的片段,如同做夢,楚辭閣下需要陪在他身邊,讓他清晰的知道這是夢境。”
所謂中央測謊儀,其實更像一個掃描儀,它會強制被測謊者回憶審判者想知道的片段,哪怕那段回憶極端痛苦,大腦出于保護遺忘了,也會被強行挖掘出來,在這種情況下,被測謊者可能混淆現實和夢境,再次跌入那段不願回憶的過往中去,造成精神海二次受創。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信任的人始終陪在身邊,共同承擔痛苦與磨難,那被測謊者的情況就要好上不少。
“好了,既然兩位已經達成了共識,那麽我們現在進入測試階段。”審判長道。
工作人員幫助楚辭放好貼片,扶着他躺進諾維爾相鄰的休眠艙。
見兩人都已經安頓好,審判長示意工作人員合上艙門:“楚辭閣下,現在是測試階段,請您在精神海中穩住自己的精神體,幫助諾維爾少将掙脫夢境,我必須提醒您,如果測試階段不成功,我們是不會冒險讓您進入下一階段的。”
楚辭點頭:“我知道了。”
機器開合的聲音響起,艙門閉鎖關閉,太陽穴上的電極貼片發出熒藍色的光,無數的波彙入腦海之中。
楚辭閉上眼睛。
他眼前的畫面劇烈波動,彩色的線團扭曲折斷,最後彙成中央的漩渦。
一陣頭暈目眩之後,楚辭睜開眼睛。
他在一個很奇妙的地方,像是什麽別墅的房間,房間裝飾風格冷硬,四周空空蕩蕩,只有中間鋪了一張圓形的波西米亞風地毯,上面有個櫻桃木的嬰兒床。
楚辭走進嬰兒床,撥開被子,看見了一顆嫩生生的蛋。
楚辭捏了捏電極片:“諾維爾在哪裏?”
既然是諾維爾的夢境,為什麽只有一顆蛋?
引導者是可以通過波和外界交流的,審判長的聲音傳來:“楚辭閣下,根據納米精神波的判斷,諾維爾少将……應該就是那顆蛋?”
楚辭:“?”
他的雌君做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顆蛋?
楚辭将蛋隔着毯子抱出來,那是一顆很健康的雌蟲蛋,上頭有瑰麗的花紋,他敲了敲蛋殼,問:“我該怎麽引導,打碎蛋殼嗎?”
“不,不行,楚辭閣下,請不要。”審判長說:“您的雌君現在潛意識裏就是蛋,打破蛋殼會讓他感覺不安全,進而受到傷害的。”
他生怕楚辭一個手滑将蛋摔了,連忙道:“閣下,您快把少将放回去,我們從長計議吧。”
楚辭将蛋放回嬰兒車,頗有些為難,如果是個人,他可以交流引導,但是是顆蛋呢?
他繞着嬰兒車轉了一圈,白白胖胖憨态可掬的蛋也跟着轉,但是是躲着楚辭轉,楚辭往左,他的蛋尖就朝右,楚辭往右,他的蛋尖就朝左,咕嚕咕嚕的朝反方向滾。
雌君在躲他?
這個感覺讓楚辭倍感新奇,諾維爾從來不躲他,恰恰相反,他的雌君非常喜歡和他貼貼,像是有了皮膚饑渴症一樣,但是有一種情況例外……
那就是在外人面前,楚辭逗弄過分了的時候。
楚辭喜歡在外人面前和諾維爾故作親密,看着淡漠冷清的蟲子耳朵尖一點點紅透,他就有一種惡作劇得逞的感覺。
楚辭腦子裏靈光一閃,似乎知道諾維爾為什麽潛意識裏變成蛋了。
諾維爾在害羞。
這只表面淡然的傻蟲子那麽的容易害羞,稍微一逗耳朵就全紅了,剛剛被楚辭堵在審判臺上下不來,在星網面前又是牽手又是剖白,各種羞人的情話玩命兒說,他一定害羞了,這才逃避似的僞裝成一顆蛋,仿佛這樣就可以不看楚辭了。
楚辭的眉眼染上了一抹笑意。
審判長和副審判還在外面翻曲夏留下來的資料,琢磨怎麽和一顆蛋建立鏈接,他們眉頭緊皺,翻書的嘩啦啦聲清晰地傳入楚辭的耳朵,楚辭點了點電極片,道:“不必麻煩了,我知道怎麽讓他出來了。”
對付縮進殼子裏的雌君,楚辭向來很有辦法。
只見他捧起那顆蛋,忽然俯下身,湊過去親了親蛋殼。
他先是淺淺的吻,唇碰上就分開,然後變本加厲,延長了貼的時間,最後甚至湊過去,在蛋殼上響亮的啜了一口。
“——啵。”
于是,顯示屏裏,那顆蛋劇烈的震顫起來,然後一點點變紅,最紅變成了紅透了的顏色。
這顆蛋仿佛要熟了。
外部,機器響起尖銳的警告聲。
審判長扶額:“……閣下,精神海超載,測謊儀報警了,請您溫和一點。”
楚辭輕笑一聲,将蛋放回嬰兒車,蹲下來直視蛋。
那顆蛋微微一僵,随後一點點往後挪動,仿佛前方有什麽洪水猛獸,而楚辭看着不斷往後,甚至碰到了車壁的蛋,輕笑出聲,将溫暖的指腹戳在了蛋上。
他一字一頓,語調莫名有點危險:“諾維爾,你要躲着雄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