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審判
“諾維爾, 你要躲着雄主嗎?”
楚辭将一根指頭戳在蛋上,語調略含笑意, 那顆蛋卻不自在的抖了抖。
諾維爾本能地感覺到了可怕。
他稍稍往前挪了挪, 用蛋殼讨好的蹭楚辭的指間。
對于一顆蛋來說,這個動作有點過于困難了。
楚辭感到好笑。
他重新把蛋從嬰兒車裏抱出來,用人類抱嬰兒的姿勢抱在懷裏, 毫不吝啬的将體溫傳了過去, 然後道:“哎呀,別害羞了諾維爾, 我們什麽也沒做呀,只不過是在審判庭上拉扯了一會兒, 這有什麽關系呢?”
外頭的審判長:“……”
他木着一張臉。
只是在審判庭上拉扯了一會兒?你管那個叫拉扯?
“沒事啦。”楚辭繼續,他掂了掂那顆蛋,像哄崽崽那樣晃了晃手臂:“審判長大人也說不在意了,他和我說沒關系, 對不對,審判長大人?”
審判長:“……”
他違心的說:“對。”
蛋晃了晃,絲毫沒有要從裏面出來的意思。
軟的不行, 那只能來硬的了,楚辭單手托着蛋, 把它舉到眼前,陡然變了語氣:“還不出來?還想要我親你是不是?”
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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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辭壓低聲音, 湊到蛋邊, 用只有他和諾維爾才能聽到的聲音說話,像惡魔的低語:“把你整個蛋親的濕漉漉的, 蛋殼上一層水光,諾維爾, 你知道我們現在在直播的吧,我會花式的親,各種親,法式舌吻那樣親……”
蛋劇烈的震顫起來。
楚辭笑出了聲。
他的雌君像是完全受不了了,蛋殼熱的可以炒菜,最終劇烈一抖,那顆蛋從楚辭的視線裏砰的一下消失了,楚辭頭腦發昏,只覺得視線翻轉扭曲,衆多彩色緞帶樣的線條再度出現,等再清醒過來時,他看見了大片灰黑色的天空。
這是帕米爾星系。
帕米爾地處星系邊緣,遠離恒星,天空常年陰沉,但楚辭所見的天空,比他當時見到的還要昏暗,隐隐透着不詳的灰黑,那是炮火揚起的硝煙的顏色。
諾維爾這回穿着軍服,純白的少将軍服飾包裹着他修長的身軀,他站在了離楚辭兩步遠的地方,正在和一旁的防務官交待些什麽。
審判官道:“閣下,這是一段記憶,請您跟在少将身後,必要時放開精神海,和少将的相鏈接即可。”
楚辭問:“放開精神海,他就能感知到我?”
審判官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或許,取決于你們精神鏈接的牢固程度……當然,請先不要嘗試,您會幹擾我們讀取記憶的穩定性。”
他擡起光腦,給楚辭通報時間:“現在,距離那場大火,還有四個小時。”
在艾爾文叛逃的前夜,位于帕米爾星的機械庫燃起了滔天大火,熊熊烈焰将所有補給付之一炬。
主帥失聯,軍需庫焚毀,第一軍陷入了極端被動的情況,被突襲而來的敵人打了個正着,幾乎全軍覆沒。
而現在,距離那場事故還有四個小時。
楚辭的腦海中響起了審判長冷肅的聲音:“現在我們将正式進入審判環節。”
楚辭嚴肅神色,點頭:“我明白了。”
方才不過是測試的開胃小菜,現在才是正式測謊的階段。
審判官冷靜的聲音傳來:“諾維爾少将,現在,請回憶在艾爾文上将叛逃的前一天,你在做什麽?”
測謊儀的功率陡然拉大。
測謊儀在搜刮諾維爾的精神海,強制他複現那天的所有記憶。
針對精神海的任何攻擊都是非常難受的,更何況這種像梳子一樣刮一遍的情況,測謊艙中的諾維爾瞳孔放大,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而在精神海的記憶中,他正在進行設備組的巡查工作。
楚辭聽見諾維爾的光腦滴了一聲,艾爾文上将的聲音傳來:“諾維爾,來我辦公室一趟。”
“是。”他的雌君低聲應是,将任務交接給了屬下,轉生朝主帥的專屬工作室走去。
審判官提醒:“我們需要知道艾爾文身上的所有細節,接下來精神讀取的強度會進一步拉高。”
旋即一陣劇烈的耳鳴,連楚辭都惡心想吐,他眼前畫面進一步扭曲變形,最後定格在了艾爾文身上。
上将衣着随意,袖子起來,露出一截小臂,他沏了一壺茶,示意諾維爾在對面坐下。
測謊艙外,記錄官扣着筆尖,随時準備書寫,接下來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極為重要的供詞。
艾爾文是否叛變,如何叛變,叛變是否牽扯到了第一軍,都與供詞有關。
星網上的彈幕密密麻麻。
“艾爾文說了什麽,說他要叛逃,叫諾維爾一起走嗎?”
“那諾維爾是想走,但是沒走成?”
各種言論紛繁複雜,楚辭像影子一樣跟在後面,也不由站直了身體。
但是後面的對話一切如常。
艾爾文提了一些有關布防和軍備的話題,都是上将職責內再正常不過的詢問,諾維爾也平靜對答,沒有絲毫出格的地方,仿佛這只是上司和下屬之間最平常的一次對話。
期間,艾爾文幾次欲言又止,但記錄官的筆都險些捏斷了,他還是一字未說。
“這不對勁。”審判官皺起眉頭:“只是布防和內務,光腦聯系即可,不需要特意調一位少将回來。”
他吩咐操作員:“加大精神波,查看剛剛的對話是否有所隐喻。”
話音剛落,楚辭變聽見對面傳來了痛苦的悶哼。
這一次的眩暈足足持續了十分鐘,像是有人一遍又一遍地搜刮所有細節。
“沒有在少将的精神海裏查看到‘隐喻’和‘暗號’有關的記錄。”操作員道。
審判官點頭:“停止搜尋艾爾文,開始搜尋夜襲的記憶。”
旁邊艙口的震顫更大了。
這是一段諾維爾不願意回想的記憶,大腦處于自我保護,将它藏在了記憶的最深處,強行讀取要消耗更大的能量。
楚辭到達帕米爾的前一晚,荒星遭遇了恐怖的夜襲,敵軍熟知軍區布防,傾斜下來炮火将整個軍區炸成灰燼,而第一軍的防空預警系統毫無反應,星網紛紛猜測,說是有人裏應外合,關閉了防空系統,還交出了布防圖,才導致了這種結果。
而至于到底是誰關閉防空系統,又是誰交出了布防圖,至今沒有确切答案,有人說是艾爾文上将,然而後續調查發現,在防空系統關閉之時,上将已經失蹤,于是,第一軍的頭頂烏雲密布,所有高層都成了火上炙烤的螞蚱。
而這也正是諾維爾拼着性命接受測謊的原因,他一日不測,那第一軍擔下的罵名便一日得不到清洗,所有人都有叛國的嫌疑,惶惶不可終日。
而第一軍中,與艾爾文關系密切的諾維爾,林恩等人嫌疑巨大,而在這些人中,最後被傳召,且是艾爾文侄子的諾維爾又首當其沖。
時至今日,星網上已經有無數陰謀論的帖子,不少呼聲極高,都猜測艾爾文和諾維爾私下達成交易,叛國通敵,但是最後逃脫時艾爾文先走一步,諾維爾沒有逃掉,這才落在了他們手上。
審判官的提示音響起:“楚辭閣下,請做好準備,我們将來到防空系統關閉的瞬間。”
楚辭的視角陡然扭動,時間切換到黑夜。
他睜開眼,有一簇光急速飛來,旋即在他面前越放越大,随即便是轟然的爆鳴,楚辭站立的地面突兀的炸裂開來,接着便是一串急促的腳步,他聽見有人在嘶吼:“該死的,艾爾文上将呢?我們需要指揮。”
他直接走進了轟炸的現場。
火光混着硝煙彌散開來,楚辭環顧四周,看見了無數落下的殘肢和骨刺,那是雌蟲被炮火轟擊後剝落的翅膀,血液的味道沖進他的鼻腔,只是在這個環境中呆了一秒,他便想要嘔吐。
楚辭開始尋找諾維爾的身影,他穿過血肉堆疊的炮場,流彈在空中解體,化成高速墜落的金屬薄片,他是諾維爾記憶裏的精神體,是飄浮于地面的幽靈,這些流彈傷害不到他,他忍住強烈的嘔吐欲望,在炮火裏穿梭,最後,他軍虛庫的角落看見了諾維爾和林恩。
兩位少将都形容狼狽,林恩将帽子扣在頭上,發出一連串的斥罵:“該死的,為什麽會有突襲,我們的防空裝置呢?我們需要報告艾爾文上将!
諾維爾将手扣在耳朵旁,那裏有一個即時通訊裝置,他連按兩下,搖頭道:“聯系不上。”
林恩一拳砸向旁邊的牆壁:“這麽多的炮火,沒有上将的密鑰我們開不了軍需庫拿不了飛行器,對面都在天上不下來,這要我們怎麽打?”
第一軍已經被全然壓制了,無數的飛彈從頭頂傾瀉而下,林恩調開光腦上的虛拟地圖,面沉如水:“他們再往前推進,就是帕米爾的居民區了。”
楚辭看着那張地圖,上頭标出了那棟四四方方的水泥灰醫院,醫院就矗立在帕米爾戰區和居民區交界的地方,再往後一點點,就是楚辭買東西的跳蚤市場了。
林恩低頭點光腦:“該死,剛剛派去聯系上将的聯絡員失聯了,我再派一個過去。”
上将的那棟白色塔樓據此不到兩公裏,楚辭能看見那個銀光閃閃的塔尖,但是他知道,那棟房子已經人去镂空了。
諾維爾仰頭:“來不及了,我們直接把主艦打下來。”
林恩道:“怎麽打,我們沒有空中作戰工具……”
他陡然頓住了。
諾維爾展開了翅膀。
這對險些被楚辭下令剝除的翅膀流轉着幽秘的銀光,上面鋪着一層磷粉,骨翼巨大而堅韌,有着規律的暗紋,讓人想到山海經中早已消亡的古老族裔。
這是楚辭第一次看見諾維爾的翅膀,在諾維爾的背後徐徐展開,有幾分古意的瑰奇。
林恩道:“你瘋了?你要開着翅膀上去撞星艦?”
諾維爾道:“他們的前玻璃為了不影響阻擊手的精度,用的是全透的薄膜材質,能撞開。”
林恩拽住他的一截衣擺:“不行,還是找艾爾文上将從長計議……”
說着,他再次點開光腦,想要重新撥打艾爾文的賬號。
撕拉——
随着裂帛的聲音響起,林恩回頭,卻見諾維爾直接撕開了那節衣袖,而後在林恩震驚的目光中沖天而起,巨大的白翼如月亮般光華流轉,扇出赫赫的風聲。
林恩怔愣片刻,怒罵一聲,也展開翅膀跟了上去。
沒有艾爾文的密鑰,軍需庫無法打開,飛行器也無法使用,眼看着一顆顆飛彈擊中倉庫中的飛行器,将它們燒成笨拙的廢物,戰線向後方穩步逼近,越來越多的第一軍軍士展開翅膀,沖上雲霄。
楚辭上不去,他只能站在一片廢墟中仰頭。
鮮血從頭頂淋下,殘肢從天空墜落,翅膜在火焰中卷曲……
雌蟲們的動作太快了,撞開飛行器,攔截導彈,楚辭看不清所有細節,他只能看見他們飛翔時翅膀拖出的虛影,像一道道彗星的尾巴。
成百上千條彗星尾巴在天空中躍動,将灰黑的天空都染上了月暈一樣的顏色,而楚辭在這片月暈中擡頭,看向那輪清冷的月亮。
震耳欲聾的炮火聲似乎自動消音了,他的視線裏只剩下了一輪月亮。
諾維爾的翅膀,像月亮一樣漂亮。
事件進行到現在,審判庭也好,星網也罷,都自動消音了。
雖然艾爾文的叛逃沒有水落石出,但毫無疑問,防空屏障與林恩無關,更與諾維爾無關,第一軍在沒有主帥,飛行器鎖死,軍需庫被炸的情況下殊死搏鬥,用血和骨的代價,将戰線死死壓在了居民區之外。
他們履行了職責,他們奉獻了鮮血。
他們從未叛逃。
星網陷入了不知今天第幾回的靜默。
大家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這些天的冷言冷語,以及各種惡意猜測。
“天啊……我們是不是剛剛完成了對林恩少将的測謊。”
“是的,我記得……林恩少将跪在地上,冷汗都把襯衫濕透了。”
“不止林恩少将,我們現在正在測諾維爾少将,而且用的是更激進的方法。”
普通的測謊儀再怎麽難受,也不會死,但諾維爾的這臺中央測謊儀,可是實打實的1/4死亡率。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楚辭閣下,少将有1/4的可能會死……”
審判官站在審判臺上,表情有些凝重。
他神情有些沉重,伸出手扶住話筒,輕聲道:“楚辭閣下,喚醒諾維爾少将吧,他該回來了。”
這是測謊儀最大的風險,由于過度的讀取不愉快的記憶,造成精神海劇烈波動,被讀取者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最終迷失在紛亂的精神海中,楚辭進入他的精神世界,也正是為了此刻引他出來。
炮火告一段落,諾維爾倉皇落地。
他月亮一樣漂亮翅膀添了許多燒灼的痕跡,煙火燎出大片的灰黑,銀白的長發也燒掉了不少,發尾變得焦黑卷曲,他的腹部滲着血,那裏剛剛被飛行器的尾翼撞擊,撞斷了兩個肋骨。
諾維爾半跪在地面上,茫然四顧。
他身邊盡是焦土,指揮所已經炸成廢墟,無數同伴化為血泥,稍稍往地上一按,便能帶起大片的血漬。
楚辭嘗試用精神波去連接他:“諾維爾,醒一醒,結束了。”
“寶貝?醒一醒?”
諾維爾茫然無覺。
長時間的過度專注消磨了他的精力,他的精神海瀕臨崩潰,諾維爾跪坐在廢墟上,用手抹了把腹部的傷口,那裏正濕漉漉的滲血。
S級雄蟲的治愈能力不該是這樣的。
身上的痛楚讓諾維爾有點恍惚,再加上失血過多,他的體溫降的厲害,于是怔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受的傷太重,治愈能力跟不上,加上反複激發潛力,他降級了。
諾維爾拔出腿上系着的匕首,在手腕上刺了一刀。
鮮血噴濺而出,足足過了半分鐘,才緩緩止住。
諾維爾盯着那塊傷口,面上無悲無喜。
這也不是A級的治愈能力……他降成了B?
諾維爾站起來,微微搖晃兩下,他已經很難獨立站立了,只能撐着指揮所的斷壁殘垣站起來,然後他點開光腦,對着那一小片輸入的光标發呆。
片刻後,他輕輕點擊楚辭的名字,按開編輯鍵。
他删了又改,改了又删,最後閉上眼睛,點擊發送——
“雄主,如果還有雄保會的電話,請您接了吧。”
這個舉動似乎抽幹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氣,諾維爾沿着牆壁坐下來,開始呆呆的看着一整片廢墟。
這是第一軍的駐地,但是現在……還有幾個活人?
諾維爾不知道,他孤身一人坐在斷壁殘垣中,看着恒星一點點從地平線上升起,東方既白,天下大亮,旋即是飛行器螺旋槳的聲音……後駐的軍團終于發現了第一軍的問題,派人前來支援了。
他們粗暴将諾維爾放上擔架,一邊搜尋活人一邊交談,依稀可以聽見‘叛逃’‘有鬼’等詞彙。
最後在送諾維爾進醫院前,有個軍官打扮的人俯下身子,扣住了諾維爾的光腦:“少将,請您交出光腦,醫院不能攜帶電子設備。”
什麽醫院不能攜帶電子設備呢?不過是懷疑的委婉說辭。
諾維爾無力反抗,他點點頭,在光腦即将被收進盒子裏的時候有忽然擡起手,問:“我能再看一眼消息嗎?”
軍官一頓,将光腦交回他手裏:“您請便。”
諾維爾打開光腦,沒有最新消息。
他翻開楚辭那一欄,空空蕩蕩,最後一句是他發出去的。
“雄主,如果還有雄保會的電話,請您接了吧。”
諾維爾遞過光腦,輕聲道:“有勞。”然後他合上眼,倦怠的想要睡過去。
但朦胧之中,他似乎聽見了什麽聲音,在輕聲呼喚他的名字。
“別睡啊……”精神海的破潰處傳來聲音,楚辭一句又一句的重複:“別睡啊……”
“我不接雄保會的電話,你快和我回家吧……”
“和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