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偶然
大叔走了, 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在這寂寞的都市裏,他有着自己的辛酸故事, 但依舊毫無保留的散發着自己的光和熱。
如果你能給他打個五星好評的話。
段章克制着, 嘴角甚至還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沒有任何的失态。因為他知道司年一定正笑得開心,甚至就在樓上饒有興致地看着他, 期待他的反應。
只要一想到這樣,段章心裏就忍不住生出一些非常适合午夜的不好的想法。他再一次确認, 司年就是那個他想要的人。
樓上的司年确實正在偷看。
不,也不能說是偷看,他看得光明正大,只是段章并不能發現他而已。他赤着腳趴在欄杆上, 支着下巴百無聊賴, 甚至還有心情點評點評段章的反應,得出一個答案——無聊至極。
他就不能有點別的反應嗎?
恰在這時,段章的信息又來了。
DZ:送外賣的大叔說你愛我。
司年眯起眼, 十指如飛快速回複了一句。
X:怎麽,他給你送的迷藥嗎?
DZ:不是您給我下的蠱嗎?
X:我可是個良民。
DZ:那可真是遺憾。
X:你胃不痛了?
段章失笑,手指在繼續挑逗的邊緣試探, 最後還是按下不表。對于司年,永遠不能逼得太緊, 他容易惱羞成怒。
DZ:現在好一點了。多謝你的藥,晚安。
發完這句話,段章幹脆利落的收起手機回了家。他其實還是有一點胃痛的, 今晚的酒會時間太長,他空腹喝酒又沒吃什麽東西,現在正需要洗個熱水澡然後好好休息一會兒。
隔壁的燈亮起來,司年卻還在想剛才的事。
什麽愛不愛的,他是不承認的,根本沒說過。但段章的試探好像越來越露骨了,人類的耐心總是有限,更何況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小朋友。
那等到下一次的時候,該怎麽辦才好呢?
談戀愛嗎?他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屠夫心高氣傲、脾氣暴躁,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打架的路上,誰又能入得了他的眼呢?
他坐在高高的樹上往下看,還沒一個人比他好看。
段章麽……
司年忍不住擡眼望隔壁看,誰知段章又沒拉窗簾,洗完澡裸着個上半身出來,大好的身材往司年視野裏撞。
他一定是故意的,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招惹到女鬼來偷窺,招蜂引蝶的家夥。
司年冷笑一聲,抄着手轉身就往屋裏走,心裏還在罵人——什麽我給他下蠱?分明是他妄圖給我下蠱,一肚子龌龊心思。
翌日,岚苑風平浪靜。過了兩天金玉傳來消息,說阿吉終于醒了,于是司年便又跑了一趟梨亭。
阿吉知道司年要來看他,特別開心地藏在樹後面,等到司年過來了,再冷不丁跳出來,舉起手裏的花,紅着小臉說:“大人,這是最後一枝花啦。”
梨花終于都謝了,哪怕是阿吉特意護住的這一枝,也只剩下零星三兩朵。
對于司年來說,這其實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因為自他成年之後,已經沒有人給他送花了,四九城裏的妖怪們雖然把他比作梨花,可他們從來只敢在背後議論,哪敢當面送。
偏偏是阿吉這麽個小不點,三番兩次的送,還都送出去了。這一次也一樣,司年接過了花,覺得還不錯。
他又把照片拿給阿吉看,問:“認得上面的人嗎?”
阿吉眸光微亮,開心地指着上面的小人兒說:“這是我呀!”随即他又認出了段既明,認出了甜姐兒,手指一一指過去,報出名字:“這是先生,這是大姐姐,還有重雲哥哥。”
說着說着,阿吉的聲音不免低落下來,手指絞着衣服,說:“大家都走了,好久沒有人來看我啦。”
好久是多久呢,久到阿吉也記不得了。剛開始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被困在這裏的時候,心裏的開心其實是大于難過的。
因為他發現這裏不僅有先生還有大姐姐,雖然他們看不見自己,可阿吉覺得他們過得很好,所以他也很開心。
“你恢複了一些記憶,對嗎?”司年蹲下來,直視着阿吉的眼睛。他本可以對阿吉用籠煙,但他沒有。
阿吉歪着腦袋想了想,似乎在翻找腦子裏那些可憐的記憶,過了片刻,他遲疑着點點頭,小臉嚴肅。
“那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麽來到這裏的嗎?”
“我、我不知道。”
遇到第一個問題就卡殼,阿吉有些無措,又怕司年對他失望,就很着急,眼眶立馬就紅了。
司年并不會安慰人,所以他很快抛出第二個問題:“那照片上的人,你們是怎麽認識的?重雲又是誰?”
阿吉總算想起了些,立刻竹筒倒豆子似的說:“重雲哥哥是先生的好朋友哦,他也在學堂念書呢,可厲害了。他還會給阿吉變戲法,噗噗噗一只小鳥就飛出來了!篷的又不見了!特別特別神奇!”
會變戲法的哥哥是一個好哥哥,哪怕阿吉已經變成了一個生魂,這比變戲法神奇多了,但他想起從前的事情時,眼睛裏還帶着無法磨滅的光亮。
司年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換一個問話的方式,否則這小家夥非把自己憋死不可。于是他便讓阿吉撿自己能記起來的說,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阿吉果然放松了不少,還虛握着司年的手讓他坐在梨樹下,一副要長篇大論的趨勢。司年無可無不可地坐下了,擡頭一看,發現那只膽小如鼠的黑貓也跑來旁聽。
“喵。”黑貓一觸即到司年的視線就忍不住往後縮了縮,尾巴勾在樹枝上,甭提多膽小。
一妖一貓正在對峙,阿吉的長篇大論就開始了。
“我想起來了哦,先生和大姐姐成親了,大姐姐後來生了小寶寶,小寶寶又生了小寶寶,小寶寶的小寶寶又生了小小寶寶,都是阿吉看着長大的!阿吉可厲害了!”
呃,你是挺厲害的,段章的輩分一下子又小了好多。
“可是阿吉經常睡着,一覺醒來就覺得過了好久好久了,小寶寶都長大了哦,一點都不可愛了……”
根據阿吉的說法,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來的梨亭,來到這裏之後也經常陷入沉睡,證明他的魂體起初并不穩定。這整整一百多年的光陰裏,可能有好幾十年都是這麽睡過來的。
段既明和甜姐兒都看不見他,段家人不知道他的存在,這證明他們對于阿吉變成生魂的事情可能并不知情。
至于那個重雲,聽阿吉的描述,他會變戲法,很像妖怪。他和段既明都是學生,會認識也不奇怪,但他倆一個長衫一個新式校服,可能并不是一個學校的。
“先生和大姐姐人都對我很好的。阿吉每天賣完報紙就去找先生,先生教我寫字,他人可好了。但是阿吉也有幫他的,我會燒水、洗衣服,我還能做飯呢……有的時候太陽公公下山太快啦,先生就讓我住在他家裏,還有大姐姐家裏做的醬菜,可好吃了……”
阿吉絮絮叨叨地講着,大多是講些生活瑣事。講講段既明怎麽怎麽好,講甜姐兒怎麽怎麽好,總而言之在他嘴裏,就沒有不好的。
可是一個報童,一個窮書生,一個醬菜鋪子的寡居女掌櫃,還有個疑似妖怪的年輕人,這些人湊在一起,又能幹什麽呢?
“有一天,街上開了一家好大好大的酒樓,還請先生給他們寫了一幅對聯。開業的時候先生就帶我去看了,又是舞獅子又是放鞭炮好熱鬧,還有糖吃。阿吉第一次吃到那麽好吃的糖,甜甜的粘在牙齒上……”
回憶間,阿吉流露出向往的神情。那可真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糖,硬邦邦一塊,可是含在嘴裏可甜可甜,他都不舍得把它吃完。
後來,街對面的女掌櫃就把自己的糖讓給他了。她也在人群裏看熱鬧,阿吉還記得她那天特別漂亮,像塗了各位太太們經常塗的那種胭脂,漂亮得先生都不敢看她了。
“重雲哥哥也來啦,他來跟先生說詩社的事情。他還拿着一個相機,說答應了別人要去幫忙拍照,阿吉特別羨慕,他就說可以幫我也拍一張。”
阿吉很開心,開心的事情是要跟大家一起分享的,于是他央着先生跟他一起拍,還把漂亮的好心的大姐姐也拉上了。
酒樓開業,當天的人很多,來來往往的賓客堵了小半條街。阿吉開心地在人群裏穿梭,在地上撿到好幾張糖紙,小心翼翼地收在懷裏。
甜姐兒原本不答應拍照,她與他們本沒有什麽關系,怎好意思在一塊兒拍照呢。可阿吉看看她,又看看裝模作樣看風景的先生,忽然福至心靈,就開始對着甜姐兒撒嬌,硬是把人拉了過去。
這聽起來真像個奇妙的偶然,但司年卻忽然有些晃神,因為在阿吉的講述中他慢慢拼湊出了那家酒樓的模樣。它叫福海樓,而且當天他也在那兒。
那是1906年的秋天,司年最後一次公開出席。
孔雀餘孽早已找上了他,但是他并沒有答應他們的提議,他們似乎有些着急了。于是,四九城的妖怪圈子裏,開始流傳着司年已經反叛的消息。
他們是想逼着司年反。
當福海樓的開業請柬送上門的時候,司年就知道來者不善。他很不想理會這種無聊游戲,但他還是去了,因為當時商四并不在北京,無淮子舊病複發,時局又那麽動蕩不安,四九城其實禁不起多大的波瀾。
如若那些餘孽靠司年打開一個分裂的口子,致使群妖內讧,必傷亡慘重。
司年心裏那些少得可憐的大義并不足以讓他為這世道犧牲自我,但就像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在鶴京陷落前的最後一日趕回去一樣,他還是去赴約了。
席上并不愉快。
但好在有傅西棠和西區的六爺從中斡旋,他們不相信司年反叛,那司年便沒有反叛。大妖們說話,總是一錘定音,不容人随便質疑的。更何況那時還沒人敢輕易挑釁屠夫的刀。
一次風波就這麽悄無聲息地被壓了下去,但大家看向司年的眼神依舊忌憚。
司年心生煩躁,可有傅西棠在,總是打不起來的。于是他便獨自坐到了窗邊,看着樓下喧鬧的人群,自斟自飲。
也許他曾在人群裏看到過阿吉,看到過漂亮的女掌櫃,她那時便愛上段既明了嗎?所以為了心中的那個人,特意梳妝打扮。
誰又知道呢。
作者有話要說: 重雲,讀作:chong y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