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花期
再次來到梨亭, 司年的心情産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上一次他來到這裏,還不知道段章就是章先生, 想着來見一見那位活在微信裏的有點可愛的小朋友, 結果得了一個“小驚喜”。
這一次他故地重游, 觀賞的心思占了大半。很不湊巧的是段老先生出門訪友去了,難得不在, 但這對于司年來說卻是個好消息。
恩人長恩人短的,多聽了會禿頭。
現在已經是六月, 天氣轉暖,別處的梨花早謝了不知多久,梨亭裏卻還稀稀落落地留了幾朵。這也是司年為什麽會第一時間想到要來這裏的緣故,他上次來時, 便覺得這兒的梨樹與別處不同。
開得特別繁盛, 且格外有靈氣。
“六月還開花的梨樹,你們往年種着就不覺得奇怪?”站在梨樹下,司年仰頭望着樹桠間随風搖擺的零落小花, 有些好奇。這份好奇僅争對段章一個人,因為據他了解,這位小朋友好像是最近才知道妖怪的事, 那他之前就沒理由對這麽一件反常的事情置之不理。
“往年并沒有這樣,五月就謝了。”段章道。
他這樣說, 便讓司年不禁想起了上次那場花瓣雨。難不成是因為見了他,所以這些梨樹才拖延了花期?
“我記得這兒原先不叫梨亭。”司年道。
“後來改的。太爺爺據說是個文人,不大喜歡原先的名字。”
“那是你太爺爺, 怎麽用據說?”
“半路從商,誰知道他肚子裏究竟有幾兩墨水。”
編排長輩,沒大沒小。司年腹诽着,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問:“你妹妹說,你之前在軍隊裏待過?不是從商麽,怎麽又去當兵了。”
聞言,段章忽然深深地看着司年。
司年挑眉:“我臉上有答案?”
段章輕笑:“沒有,但歸根結底是梨子的錯。每年這些梨樹都會結很多的果,除去自留的和送禮的部分,至少剩下十大筐。我太爺爺從商之後定下一個規矩,凡是段家的子孫,在接觸家中産業之前,都必須去路邊賣梨子。從最基礎的做起,賺辛苦錢。”
司年:“好想法。”
段章陪着他繼續往裏走,擡手撥開擋在司年頭頂的一根枝丫,說:“可惜梨子太酸,味道不好。長輩耳提面命要講誠信,不能撒謊,哪怕買一送一,挑出去一大筐,回來還能剩大半。”
司年:“那是你嘴不夠甜。”
段章:“不,我都賣光了。”
司年轉頭看了他一眼,卻不詫異。憑這一副好樣貌,倒是有可能,人家是豆腐西施,他是梨子潘安。
但這跟段章去當兵又有什麽關系呢?
“北京最不缺有錢人,比有錢人還多的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梨亭附近方圓十裏,住的都是這些人,我把筐挑到前面的三岔路口,小半天就賣完了。”
當然,段章做的都是強盜買賣,誰讓他是那群小孩中最厲害的呢。一斤一百,排隊交錢,誠信生意,童叟無欺。
他連續幹了三年,愣是沒有一個敢告狀。直到第四年兜不住了,被段老爺子拿拐杖一路從梨亭打到外頭大道上。
那年他才十二歲。
“查到是誰告密了嗎?”屠夫的關注點總是格外清奇。
“沒有告密者,路口裝了攝像頭,我沒發現。”段章答。
正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小霸王段章首次遭遇滑鐵盧,付出了慘痛代價。但這在他三十年離經叛道的人生中,無疑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篇章。
可對于司年來說,這別具一格的理由跟章寧說的可不一樣。但他想了幾秒,很快釋然——睜着眼說瞎話可能是他們家的傳統。
“梨子不好吃是有原因的,水土不同。我最早送你們的那棵梨樹是我從鶴京帶出來的,那裏的水質和這裏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所以我想,這些梨樹六月還在開花,也并不稀奇。”
兜了一圈,段章又回答上了司年最初的問題。
鶴京的所有花,花期都比其他地方略長。“失落的明珠”,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它這樣被妖怪們稱呼着、向往着,那裏的一草一木,仿佛都帶着仙氣。鶴京陷落時,碧海倒灌進城池,潑天的浪拍碎了一切。
司年作為最後留守的那幾個,也差點被卷進海眼裏。碧波将他從朱樓拍下,狠狠砸進水裏,倒是亂流中的樹枝救了一命。
後來,他從那汪洋中撈出了一棵小樹苗。
樹苗失去了故土,他也一樣,渾身濕透的黑衣少年狼狽地站在山巅,看着各路大妖們齊心協力,将那顆碎裂的明珠永遠封禁在天與地的裂縫中,再不得見。
他一時間有些忘了,他千裏迢迢地趕回去,去奮力一搏,是為了什麽。久而久之,他對那棵梨樹的心思也淡了,任它生長在別人家的院子裏,仿若跟自己、跟故鄉再無關聯。
“是這棵?”司年看着眼前這棵枝幹最為遒勁梨樹,問。上次他讓金玉從段章這兒要了一棵梨樹,但很顯然段章只是随意給了一棵,并沒有把最初的這棵挖走。
“應該是。”段章點頭。
司年便沒有多問,擡手撫上那枯槁的樹皮,閉上眼,将自身的氣息通過掌心傳遞到樹上。為了不至于吓到普通人類,所以像他這樣的大妖,平時都是刻意收斂着氣息的,輕易不會外露。
妖氣蔓延,樹葉開始晃動,卻依舊很安靜。在這樣一個寧靜祥和的六月的上午,徐徐的微風從不會擾人,向來只喜歡在陽光灑落的時候拂動樹冠,搖碎一地光影。
零落的梨花打着旋兒落下來,跟陽光裏的塵埃玩着捉迷藏,有一些姿态輕盈如風中飛蝶,有一些又顯得過于哀傷。
零落的花,是下不了雨的。可是司年的鬓邊和肩頭還是接住了那麽幾朵,甚至從風中聽到了一絲細語。
“真有意思。”司年驀地笑了。
“嗯?”段章轉頭。
“這樹還沒有成精。”
“……”
司年收回手,道:“草木成妖與我們略有不同。他們之中有一些是像北區那位傅先生一樣,直接由植株本體幻化成妖,而還有一些,卻是由天地靈氣借助草木凝聚出的靈體,似妖非妖,比普通的妖怪要純淨得多,但受到的限制也更多。這棵梨樹兩者都不是,可他竟然能說話。”
雖然是斷斷續續的話,聲音也很輕,如果不是司年道行很深,可能都聽不到,但他确實說話了。
他在說:你來啦。
那是一個幹淨又柔軟的小男孩的聲音,他似乎很開心,那種喜悅的心情通過掌心傳遞到司年心間,竟讓他有點兒觸動。因為那種感情很純粹,純粹得像是晨間的朝露和冬日的雪。
段章窺見司年眼底的溫和,亦搖頭望着梨樹龐大的樹冠,問:“所以,現在是哪種解釋?”
“還有一種,是魂。如果有什麽外來的魂附着在這樹上,也是可以的。這畢竟不是普通的梨樹,鶴京的一草一木,總是比別的地方更能滋養魂魄。”說着,司年轉頭看向段章,想起前兩次收到花時的場景,眼中不由多了幾分思量。頓了頓,他向段章伸出手:“把手給我。”
瞬息之間,段章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手遞出,嘴角卻還噙着笑:“問題出在我身上?”
司年:“我發現我每次收到花的時候,你恰好都在附近。”
擡手扣住段章的手腕,司年迅速将自身的氣息包裹住他,末了還要警告一句:“別反抗,會炸。”
真是一點都不溫柔,還有倒打一耙的趨勢。
老宅裏的傭人們在外院通往內院的拱門處來來去去,目光頻頻掃過院內的兩人,覺得心跳有些加速。
花匠和保姆交換一個眼神,又齊齊看向管家,管家搖搖頭,老臉快要繃不住。然而一個好的管家,就是不要過多的打聽主人家的私事,于是他只是又匆匆掃了兩人一眼,就讓拱門處恢複了清靜。
他很慶幸,老爺子不在家。
那廂,司年終于放開了段章的手,卻又用一種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好似在打量什麽新鮮物種。
段章挑眉:“怎麽了?”
司年:“我有點驚訝,那魂體上了你,你竟然毫發無損。”
陽氣很重啊,小朋友。
段章:“……或許您可以換個詞。”
司年:“不換哦。”
屠夫總有惡趣味,尤其是在逗小朋友的時候,顯得特別好脾氣特別有耐心。段章也特別有耐心,尤其在面對某個惡趣味的老妖怪時,所展現出的紳士風度就是打死特助一百次都讓他難以置信。
這時,那小男孩的聲音又在司年耳畔怯生生地響起:“我不會傷害他的,我沒有要害人……”
“哦?他看起來可不是個好人,說不定他很壞呢。”司年笑着回答。
“沒有。”小男孩聽起來有些急:“他是好人。”
聞言,司年看向段章,且怎麽看怎麽不懷好意。段章聽不見小男孩的話,只聽得司年在唱獨角戲,但也猜得出來話裏的“他”是誰。
“說我壞話?”還是當面說,有恃無恐。
“對啊。”司年聳聳肩,靠在樹幹上,一張嘴全靠瞎掰:“他說你可壞了,切開來一定是黑的。等他把你的陽氣都吸幹淨,就吊死在這樹上,也算替天行道。”
段章任憑他說,自巍然不動,甚至眼神裏多出一絲贊同。
那小男孩連忙又辯解道:“我沒有這樣說哦!”
司年眨眨眼,面不改色地進行翻譯:“他說你壞透了。”
“我沒有!”小男孩又急又氣,忍不住小臉漲紅地從樹幹後探出頭來。探出來了,又害怕似地往回縮了縮,繼續小聲說:“我沒有。”
司年轉頭,準确地捕捉到他的身影,道:“那你說說,為什麽要給我送花?”
作者有話要說: 段章:買梨嗎?一百塊一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