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生魂
司年很确定自己已經不記得這麽一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了, 事實上在他漫長的妖生中,他很少去主動記得什麽。
小男孩表現得也有點怕生, 一直躲在樹後面, 沒有實體的靈魂狀态讓他看起來整個人都散發着一層柔和的光。
司年再度确定以及肯定, 這麽一朵純潔的小白花,跟他一定沒什麽關系。
“他出來了?”段章問。
司年這才意識到旁邊的小朋友根本看不見, 于是終于大發慈悲的搭了把手,抓住他的手腕, 幫他強行開了“天眼”。這天眼并非指一只眼睛,事實上人、妖兩界是重疊的,只是增加了許多結界罷了。不管是妖還是人,還是孤魂野鬼, 都同時存在于一片土地上, 但因為種族不同,大家能夠看到的也東西不同。
就好比人類和動物,他們本身能夠看到的、聽到的就不一樣。
開天眼, 其實就是解開了段章作為一個普通人類的某些限制。當然這只是暫時的。
段章看到了小男孩的身影,很難想象,他的家裏竟然還住着這樣一位陌生的房客。他看起來真的很不一樣, 一頭齊耳的短發看起來頗為柔順,劉海卻像是狗啃過的。如果說發型尚算新式, 那身裋褐和布鞋就像是舊年裏走出來的,小腳趾還倔強地露在外面,被段章的視線一掃, 就不好意思地蜷縮起來。
他腼腆、怕生,但面對這樣一個惹人憐愛的孩子,段章的臉上也沒有因此流露出幾分多餘的柔和。
“你叫什麽名字?”司年問。
“阿吉。”他小聲回答。
“你認識我?”
阿吉飛快點頭,而後充滿希冀地看着司年,但司年顯然給不了他要的回應。他的眸光漸漸暗淡,但又傻乎乎地笑起來。
“你送我花,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司年繼續問。
阿吉繼續點頭。上一次司年來梨亭參加壽宴的時候,他就認出了他,可是司年正在氣頭上,走得匆忙,根本沒管他激動得落了滿院的花。後來他等啊等,遲遲不見司年再來,于是只好附在段章身上,想要去找他。
沒成想,竟然還被他找到了。
“既然找到了你,為什麽又回來這裏?”段章平靜道。
“阿吉,你走兩步。”司年随手指了指拱門處,阿吉便邁着小短腿啪嗒啪嗒走過去,回過頭一臉怯怯地看着兩人。
段章注意到,阿吉的身影似乎淡了一些。
司年悠然地站直了身子,道:“他能暫時脫離梨樹附在你身上,應該是這百餘年修煉的結果。但他畢竟依附梨樹而活,不能随意離開,岚苑應該是極限距離了。在那裏,連我都看不到他,稍有不慎就會魂飛魄散。不過我現在更好奇的是——他似乎是個生魂。”
“生魂?”
“對,軀殼未死,靈魂就被強制剝離。”
“也就是說他有可能還活着?”
“應該不會,靈魂離體過久,大羅神仙也會死的。”
生魂死魂,其實對于現在的阿吉來說,都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誰會對一個小孩兒做這麽殘忍的事情呢?
驀地想到了什麽,司年臉色微沉。
段章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但沒有随意開口。司年沉默片刻,又招手把阿吉叫回來,問:“你找我做什麽?”
阿吉卻流露出一絲懵懂和茫然來,四目相對,就在司年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他又跑回梨樹旁摘了一朵花,踮起腳尖遞到司年面前:“送你。”
“送我?”
阿吉仍是點頭,他似乎總在重複這個動作。
“你還記得你為什麽來到這兒嗎?”
阿吉搖頭。
“那你記得,我是誰嗎?”
阿吉笑了:“大人,長得很好看的大人。”
得,看來是不記得了。
司年又問了幾個問題,但都沒有什麽進展。這樣年幼的生魂熬過漫長光陰之後,确實很容易造成記憶缺失。甚至有可能在他被剝離出來的時候,裝有記憶的那一部分就已經被撕裂了。
段章詢問司年接下去想做什麽,司年想了想,說:“找到他的遺骨,送他去投胎吧。”
“不從頭開始查嗎?”
“那跟我有什麽關系?”
說着“跟我有什麽關系”的司年,當夜卻沒有睡好。他總是想起阿吉的臉,卻又并不記得自己曾見過他。
他把事情交給了金玉,可金玉對這個孩子似乎也沒有什麽印象。
翌日,金玉特地上門來,還帶着一大盒伴手禮。
司年披着睡袍從樓上下來,半眯着眼,面色不虞。金玉一見他這樣就知道他昨晚沒睡好,打開盒子拿出還冒着熱氣的雜糧煎餅和豆腐腦,說:“先吃點東西吧。”
司年瞅着那些一點都不符合他身份地位的早點,沒動。他不是很有胃口,現在聞見油腥就想翻白眼。
金玉便道:“這是我從元晝的早餐車裏拿的,他親手做的,你好歹嘗一口吧。”
“元晝?”司年略有詫異:“他什麽時候跑去賣早點了?”
金玉無奈:“前天我剛跟你彙報過——秦特助那邊新出了一份評估報告,元晝和熠熠他們對新社會的适應能力有限,又不能成天出去打架,不如幹點小買賣壓一壓他們身上的瘋勁。我就給元晝買了輛小餐車,熠熠和寸頭送外賣去了,哦還有……”
司年:“…………”
手下的小弟們突然變得那麽接地氣,讓司年有些适應不了。一瞬間,他仿佛不是那個傳說中殺人如麻的屠夫,而是某個片區的夜市老大。
只要他一聲令下,他的小弟們就會開着餐車、電瓶車,蹬着小三輪,從城市的各個角落裏殺出來,為他打架。
“你确定他們能幹得好?”
“我覺得他們找到了妖生的價值。”
放屁。
司年拒絕當這樣的老大,可金玉愣是裝聽不出來,微笑着把雜糧煎餅往他手裏塞,一邊還在繼續彙報:“鹿十暫時不回來了,妖管局新搞了個相親活動,他忙着呢。”
司年對此不予置評,低頭看着手中的雜糧煎餅,一番複雜的心理鬥争後,終究還是咬了一口——味道竟然還不錯。
金玉又問起阿吉的事情:“那孩子會不會跟段家有什麽關聯?”
司年:“也許。”
“其實這事兒上報到星君那兒最妥當,哪怕找不到他的遺骸,也可以讓他順利投胎。只是往生塔設立在人間的辦事處還沒落實,以我的權限,現在也見不到他。”
“再說吧。”
司年看起來興致缺缺,金玉見狀,便不再多言。他可憐那個叫阿吉的孩子,但在這件事裏,仍存了點私心。司年回京已經月餘,可除了那場接風宴,他幾乎沒跟任何舊故有來往。與商四相看兩相厭是真,但這些大妖之間的情誼,豈是一句看不看得順眼能概括得了的。
他總是嫌麻煩,遇到什麽事都過于憊懶,人回來了,心卻像還在外面飄着。好像浮世的塵埃飄飄蕩蕩的,總落不到實處。
還有澗鷹那件事兒……
金玉也是後來仔細查了,才知道澗鷹的真實身份。鶴京陷落後,幸存的妖怪們紛紛隐姓埋名,散落各地。金玉那時年紀小不記事,也正因為年紀小,才有幸被無淮子收留。
只是他還以為跟着無淮子的只有他一個人呢,沒想到暗處還有一個忠心耿耿的澗鷹,更沒想到他竟然也出現在血胡同的那個故事裏。
當年的事情他不知道該如何去評判。澗鷹出于保護無淮子的意圖,攔下了司年在血胡同被截殺的消息。後來各區大佬相聚小茶樓議事,無淮子拖着病體替代司年出席,卻又帶回了司年被逐的決定。
那時候人人都說,無淮子跟司年已反目成仇。
金玉那時還是個少年,很多事情還不懂,可他卻覺得大家說的都是假的。司年被逐時,他恨嗎?他一定恨。因為無論境況如何,他寧願死,也一定不會選擇退讓。
可他依舊放過了澗鷹,在鶴山一待就是一百一十九年。
其實他都明白的吧,他向來比誰看得都要清楚。
“我再去梨亭看一眼。”
金玉來了又去,總有忙不完的事情。司年吃了幾口豆腐腦,便又繼續躺在沙發上,等着日頭從他的趾尖一路攀爬到腳踝。
慵懶度日,随心随性。
章寧來敲門的時候,司年剛眯了一會兒,睡得不是很熟,所以輕易就醒了。她來邀請司年參加方淮安的泳池派對,時間就在今晚。
有錢公子哥的消遣活動,司年當然沒有任何興趣,幹脆利落地拒絕了。聞言,章寧傷心地在沙發上坐下,捧着臉說:“我哥也不陪我去,那我就不能去了。”
“你可以自己去。”
“可我是少女嗳,少女怎麽能一個人去那種地方?”
“???”
“我會害怕的。”
司年看着坐在沙發上仿若坐在自己家裏的少女,掏出手機給少女的哥哥發了一條信息。
X:你妹妹又來了。
DZ:勞駕。
X:趕快把她弄走,否則你幾歲尿床的事情都保不住了。
DZ:是嗎,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是我的榮幸。
去你的,這跟小說裏那些最怕小時候的糗事被對象知道的霸道總裁可一點都不一樣。
X:十八歲的少女不是應該在學校裏上學嗎?
DZ:她去年得了一場病,休學了。醫生說盡量讓她開心一點,做她喜歡做的事情,現在看來,她挺喜歡你。
X:我也挺喜歡我自己。
DZ:這麽巧。
那可真是好巧哦。
司年關掉聊天界面,在心裏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他到底是倒了什麽黴要遇上這對倒黴催的兄妹,麻煩死了。
另一邊,金玉驅車趕到梨亭,走進外院的時候,正好看到段章負手站在那棵最大的梨樹下面。西裝革履,還很少見的戴了幅細邊眼鏡,添了幾分斯文氣,看着跟往常不太一樣。
“段先生。”金玉走過去,兩人不用明說,便直入主題。
“我太爺爺的照片給你拿來了,用完記得還給管家。至于老頭子那裏,他脾氣不好,不宜打擾。”說着,段章把一張泛黃的舊照片遞給金玉。
金玉對段章的爺爺段既明還有些印象,那是個長相清秀的年輕書生,租住在琉璃廠一帶。據說他原先也是個大戶人家的少爺,可後來家道中落,又逢亂世,便過得很苦了。
但這照片上的人已經穿上了一身燕尾服,戴着眼鏡梳着锃亮的頭發,手中捧着厚厚的原文書,笑得溫和儒雅。把照片翻過來,背面寫着——攝于1916年,法國。
看來是留洋去了。
金玉對段家的關注不多,尤其在司年被關到鶴山之後,太多的事情需要處理,他的注意力就從這些雜事上面轉移開了。誰又能猜到一百多年後,故人的重孫都這麽大了,還能跟屠夫談個戀愛呢?
這七拐八繞的命運啊。
整理好心情,金玉微笑着看向段章:“我試着把阿吉叫出來,認一認。段先生要再見見他嗎?雖然我法力不如司年深厚,可給你開個天眼,維持上幾分鐘時間也是可以的。”
聞言,段章藏在鏡片下的鳳目掃過金玉的手,日光在鏡片上一掠而過,瞧着是溫暖的顏色,卻透着冷光。
“不了。”
金玉:怎麽好像被嫌棄了?
作者有話要說: 老段是北京第一雙标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