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弘歷不高興,這是近些日子以來随扈官員的一致認知。
自從徐績、國泰案發,弘歷就沒了游山玩水的興致。有時一日都将自己困在別院內,上至随扈嫔妃,下至随扈大臣,都很難見到他。
當然,和珅是例外。作為皇帝生活起居上的總管,他仍舊每日按時喚弘歷起身。像更衣洗漱這樣的瑣事,自然也由和珅承包了。
這一日,和珅正在給弘歷系着衣衫,忽然聽見一句:“和珅,今日叫上永璂和永琰,你們随朕一同到碼頭看看。”
和珅一怔,随即笑道:“在屋裏悶了這麽些天,皇上終于要出門了,我瞧着今兒個外頭的天色不錯。”說着,拿起銀箸往弘歷碗中夾了一道竹節卷小馍,輕聲道:“皇上嘗嘗,爽口得很,白日裏吃不膩。”
弘歷将那小馍放入口中,果然如同和珅所說,香脆爽口,齒頰留香。
和珅不知道的是,弘歷這些日子并不是躲在屋裏生悶氣。他是憶起了上一世,山東國泰案發的一整個過程。
上一世國泰受到懲處,已經是王倫起義之後的事情了。那時國泰升任山東巡撫,取徐績而代之。就是因為弘歷認為,徐績理政無能,導致民衆揭竿。而國泰素日裏是個辦事穩妥的,讓他代任山東巡撫,不僅出于乾隆的信任,更重要的是,弘歷希望通過國泰,來加緊中央對山東地方的控制。
如同歷代君王一般,養尊處優的弘歷,并不是一個善于自省的人。對于民衆揭竿滋事,他理所當然地歸咎為山東民風剽悍,再加上王倫發跡于白蓮教的旁支。弘歷便把這一應責任都定性為白蓮教徒煽動民衆起義,最終的結果就是,在舉國境內加緊搜捕白蓮教徒。
這期間,阿桂、福隆安等人也曾或明或暗地提點過弘歷:山東的地方吏治,也是導致王倫起義的關鍵所在。原本連年征收的漕糧就讓山東一地的民衆不堪重負,再加上地方官巧立名目,強行攤派,終于将民衆逼到了一個極限。
可是弘歷打心眼兒裏不願意承認這種說法,猶記得那時和珅在他面前,反複吹噓着他禦極以來的政績。說這太平盛世,糧食豐足,百姓怎麽會因為一點漕糧,就有負皇恩呢?
說得多了,弘歷便全然信了。
可是今世弘歷看到的,卻并不如同和珅所說。他看到了徐績等人是怎樣偷梁換柱,将那銀庫、糧庫變作自己的私有物。當真就如同阿桂等人所說的,山東的吏治早已爛到了根上。
有句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一省巡撫尚且如此行事,其下的官員,地方府縣的財政,又能好到哪兒去呢?
每每思及此,弘歷便覺得食不下咽。他看着和珅俊逸的側臉,恭順地替他夾着菜,卻忽然覺得前世他所說的那些話,未必就是出自真心。更多的時候,只是他看準了自己的心思,摸清了自己的脾氣,所以才投之所好,說些自己想聽的話。
看着碗裏的吃食,弘歷卻沒了胃口,他接過手帕擦了擦,沉聲道:“走吧,去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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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清河到大明湖沿線,有大大小小許多碼頭。過往船只有些将鹽、米等物資運至濟南城內,更多的是南方來的漕運船,在山東稍作停靠補給,便要趕往京師。
弘歷領着永璂、永琰,沖一位船家問道:“船家,你這是運的什麽,要往何處運?”
那船家看了他一眼,見他衣着精致,氣度不凡,便知他身份不簡單。又見他們一行四人,各個舉止得宜,便點頭道:“這船上是山東一地的漕糧,是要運往京師的。”
弘歷颔首道:“漕糧可是天庚正供,你們千裏迢迢地運糧上京師,可是居功至偉啊。”
怎料那船家嘆息一聲:“什麽天庚正供,都是虛名,填飽肚子才是最關鍵的。”
弘歷聞言蹙眉道:“此話怎講?”
那船家撇了撇嘴:“這位爺一看就是出生在富貴人家的吧,真是富貴不知愁滋味啊。這集市上的米價都漲到三十四五文了,就是往年也沒有這麽高過,二十七八文已經消受不起了。”
見弘歷皺着眉不吭聲,那船家接着道:“我常聽老人們說,聖祖爺年間,那米價才七文一升。如今是種稻的買不起米,這船上的都是我們的血汗啊,誰稀罕朝廷那一兩句口頭的嘉獎啊?”
弘歷還沒說話,永璂就漲紅了臉喝道:“放肆,你竟敢……”
那船家莫名地看着永璂,奇怪道:“你這小孩兒,怎麽跟長輩說話的。”
永璂還欲接話,卻被和珅先一步攔住了:“大哥別介意,這孩子從小就愛與人犟嘴,我替他向您賠禮了。”
船家哼了一聲,卻聽弘歷道:“可是除去漕糧,家家戶戶沒有餘糧麽?”
“別提了,像如今的豐年還算好。要是年歲欠收,官府光采買倉儲,就要将餘糧都征沒了。”
弘歷見船家一臉愁苦的神色,語氣中多有憤懑,心裏也壓抑得很,連聲音都不自覺地沉了下來:“難道官府采買糧食不是好事?如若遇上天災,政府采買的糧食,就能夠解百姓的燃眉之急。”
船家搖搖頭,嘆息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糧食進了官倉,哪還有再出來的時候啊?就拿這濟南城來說,巡撫大人就是最大的商戶。那城裏的糧倉,就是他家後院的米缸,征上去的米都拿來高價賣給本地的富戶。城裏的百姓都知道,真遇上災荒,等官府的救濟屁都等不到。想活命的成群結隊到富戶門前下跪,将自己那幾畝薄田賣予他們,變成富戶的佃農,這才有出路。”
弘歷的臉色已經徹底陰沉下來了,要不是親耳聽到這些話從百姓嘴裏說出來,他還真的以為大清朝就跟他在金銮殿上聽到的一樣:四海承平,百姓安居樂業。
和珅也暗自思忖,難怪在徐績任上會爆發王倫起義。要是但凡有一絲希望,誰也不會走上命懸一線的起義之路。那年山東原本就因為大旱而收成較少,漕運拿走了一部分後,官府又想盡辦法從百姓手中拿糧換錢,導致山東境內,路有餓殍,生靈塗炭。
弘歷緩緩地回轉身,輕聲道:“走吧。”和珅跟在他身後,見他腳步有些虛浮,便趕忙上前扶住。
弘歷的眼神渙散,目光不知聚焦于何處,和珅忍不住喚道:“皇上……皇上……”
弘歷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和珅,你說朕這個皇帝,是不是當得很失敗?”
和珅知道,船家的話給弘歷帶來的震動極大,便柔聲勸道:“皇上是天縱英主,怎麽會失敗呢?”
弘歷失笑道:“你啊,就光會揀好聽的說。你說說,這次該如何是好?”弘歷問時,也沒有抱多大的希望,他原以為和珅會用恭維話敷衍過去,或者幹脆斥責那個船夫胡言亂語,蒙蔽聖聽。不曾想和珅卻一本正經地說:“當務之急是要平米價,這米價過高的原因:一則在于乾隆朝比起康、雍兩朝,人口明顯地增多,耕地少而人口多,糧食供應自然不足。這二則就在于儲糧,儲糧的出發點原本是極好的。可徐績那種做法,儲糧不僅不能起到應有的作用,而且會成為百姓的負擔。”
弘歷詫異地看着和珅,有些難以相信這些分析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依你的說法,人口的增加朕無法改變,可是要從采買一層入手?”
和珅沒有直接回答弘歷的問題,而是反問道:“皇上可曾聽過一種說法?田中青青麥,已是他人租,不願議蠲免,但願緩追呼。”
轉瞬間,弘歷便明白了和珅的意思:“你是說,官府每歲的采買額,可以酌情減少?”
和珅笑道:“皇上能做的,可不僅如此。雖說漕糧是天庚正供,可是說到底,也就是農戶按月給京中衆人的稅額,皇上大可酌情寬免。一來可令天下人知悉皇上愛民如子的決心;二來也可減輕農戶肩上的擔子。”
“寬免漕糧?”弘歷喃喃道,他當真從未想到過這一層。聽到和珅的提議,永璂卻皺起了眉頭:“兒臣以為,此舉不妥。江浙、山東這些省份,按照規矩歷來都是要繳納漕糧的。如若開了寬免的先例,有一就會有二,再想從嚴而治就難了。”
和珅沒料到此時永璂會橫插一腳,卻也感嘆,這位十二阿哥倒真是把帝王心術學了個十成十。只可惜,許是從小得的關愛太少,行事聰慧有餘而寬仁不足。
和珅溫聲道:“此言差矣,如果此時不寬免漕糧,百姓迫于生計,極有可能會铤而走險,揭竿而起。這樣的民衆,才是最容易被歹人所利用的。仁德和教化,在适當的時機,能夠穩定民心。若像阿哥方才所言,目光就不夠長遠。雖能保住眼前的歲利,卻無法讓國家長治久安。”
永璂被他一番話說得面紅耳赤,狠狠地瞪了和珅一眼。弘歷卻被和珅那句“揭竿而起”說得一愣。
和珅竟然說中了實情,是巧合,還是他也知道?如果不及時改變,王倫起義就會在不久之後爆發?
和珅的心神都放在永璂身上,因而沒有留意到皇帝打量的眼神。片刻後,他聽見弘歷緩緩道:“就按你說得辦吧,拟旨免除一應省份三年的漕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