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在徐績、國泰下獄的同時,和珅開始翻閱國泰等人的族譜。富察氏是滿族八大姓之一,除了富察·順泰為直系正支祖宗外,還有後代分居在全國各地的富察氏旁支。根據國泰家藏的族譜,國泰這一支的祖宗,應當是清順治年間的保和殿大學士,富察·額色黑,世居在讷殷河上游。輪到國泰這一輩,正好是“國”字輩。
“趙妍晚……”和珅輕聲念着這個名字,在國泰和徐績之間,和珅其實是更懷疑國泰的。
雖然國泰努力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緒,但還是會不自覺地流露出興奮之色。就算不是他授意的,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國泰是知情的。
打從孝賢皇後和憫哲皇貴妃去世後,弘歷身邊便已經沒有了富察家的女子。逝世的這兩位,都出自富察氏的正支。身為旁支的國泰在趁東巡的時機,動了将本支女子送進宮的心思,也是有據可循的。
可是,為什麽會姓趙呢?
和珅正想着,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和大人……是我,錢沣。”
和珅起身開門,就見錢沣冒着雪站在門口。
“錢大人……快進來。”和珅将錢沣讓進屋,又倒了杯溫熱的茶水。
“不知錢大人深夜拜訪和某,所謂何事?”和珅也坐到了茶幾一側,溫聲問道。
“實不相瞞,下官這次來,是想請教和大人,徐績一案的進展?”
和珅抿了口茶,笑道:“案子明日就開審了,徐績、國泰私自挪用庫銀,倒賣稅糧,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我已經找好了相關的人證,明日他二人定難脫罪,錢大人你就放心吧。”
錢沣笑着點點頭:“和大人雷霆手段,在下佩服。那日開查銀庫、糧倉,大人細致入微的觀察的确将下官震住了,實在是高。”
和珅擺擺手,無奈地笑道:“眼下,我倒不擔心案子的事情。只是有一事,和某是為之焦頭爛額啊。”
錢沣疑惑道:“不知是何事,竟讓和大人如此為難?”
和珅撥了撥茶杯,輕聲道:“錢大人可知道,什麽情況下,女子的姓氏會與本家不同?”
錢沣一愣,遲疑道:“這……有可能這位女子從小被過繼給他人,也有可能孩子從小體弱多病,請了高人給她賜姓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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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和珅挑了挑眉,他倒是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
和珅嘆息一聲:“錢大人,我現在是一點頭緒都沒有。我也不瞞你,你可知國泰一族中,可有女眷姓氏不同于本家?”
“國泰?”錢沣一驚,見和珅表情認真,便細想起來。
“和大人……您別說,還真有……”錢沣忽然一拍大腿:“我隐約記得,數年前我任江南道監察禦史時,曾聽說過當地有一戶人家的女兒,一出生父親便殁了。當地人都說這女孩兒命太硬,克死了親爹。她的家族信以為真,不敢再留她,将她與她的母親趕回了江寧的娘家。當年還是名噪一時的醜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女孩兒應該就姓富察。因為是大姓,我記得格外清楚。如果不是因為這樁子事,這女孩兒也該是個大家閨秀。”
和珅聞言登時激動起來,拉着錢沣急道:“錢大人,你再好好想想,能不能記起那女孩兒的名字?”
“這……”錢沣犯了難,“這麽多年過去了,那女孩兒的名字也無甚特別的,下官實在是記不清了,只記得是個三個字的漢人名字,叫趙……什麽……”
和珅的語氣興奮極了,他大聲道:“趙妍晚!”
錢沣被他吓了一跳,回過神來才點頭道:“對,對,就是這個名字。”
“下官當年還納了悶了,好好的一個姑娘家,怎的就起名叫妍晚。要是改晚作婉,方才是祝願之意。”
和珅松了一口氣,終于确定了趙妍晚的身份。如他所料,趙妍晚就是國泰手中的一顆棋子,如若被皇上看上了,富察家便又能成為皇親國戚。枕邊風一吹,國泰這個引薦人的仕途自然是一帆風順。若是皇上看不上,趙妍晚便成了一顆棄子,怕是只能回到江寧,随意尋個人托付終身了。
國泰大概怎麽都不會想到,弘歷從一開始就看穿了他的把戲。這一招棋,反倒成為了國泰身上的又一處濃重污點,種種罪狀加起來,國泰想要脫罪的希望便越發渺茫了。
錢沣回過神來,方才好奇地問道:“和大人……是怎麽知道這位趙姑娘的……”
和珅笑道:“不過是查案時發現的端倪,現下時間也不早了,錢大人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公堂之上還要斷案。”
不着痕跡地轉移了話題,和珅話裏話外都透着送客的意思。
待錢沣離去後,和珅理了理衣衫,将趙妍晚的身世在心中過了一遍,而後披上大氅,往弘歷的住處去了。
侍衛們早已習慣,和大人每日都要來上一兩趟,時間久了連詢問的功夫都省了。
只是這一回,和珅來得不巧,正碰上來送燕窩的惇妃。
和珅走進院子時,惇妃正端着托盤從弘歷房中出來,夜色中表情有些模糊。
和珅對這位十格格的母妃素來是欣賞的,能教出這樣聰明伶俐的女兒,惇妃也一定是個妙人兒。
和珅懷揣着善意上前行禮。怎料惇妃瞧了他一眼,也不叫起,就這麽讓他跪在雪地裏。
幸好大氅上的毛十分厚實,隔絕了膝蓋下的寒意,否則非得把腿凍傷不可。
和珅面色如常,甚至還有空去想,惇妃對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敵意是從何而來。
惇妃一手拿着托盤,把玩着自己塗着鮮紅蔻丹的手指,間或地瞄兩眼和珅。
見和珅不僅沒有慌亂,唇角反倒嗆着一抹笑意,頓時怒從心頭起。她突兀地将塗滿蔻丹的手伸到和珅面前,在宮燈的映襯下就像女鬼的爪子,十分駭人。
和珅左右是瞧不出哪裏好看,可惇妃的語氣中卻充斥着滿滿的炫耀感:“這是皇上去歲賞給本宮的,內務府統共就這麽一盒,皇上惦記着本宮,便将它賞給了我。”
和珅覺得惇妃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的模樣格外可笑,這樣語焉不詳的說辭,也不知道她是說給和珅聽的,還是說與自己聽的。
惇妃說完,便盯着和珅的臉,希望從他的臉上找到一絲慌亂與不甘。然而,她注定要失望了。和珅臉上,仍舊是淺笑着的表情,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這樣一來,反倒顯得自導自演的惇妃像個跳梁小醜。
惇妃擡手就想揚起一個巴掌,卻被和珅一把抓住了:“娘娘,奴才說到底是個外臣,娘娘此舉不合規矩,望娘娘三思。”和珅的語氣聽起來溫和,手上的氣力卻格外的大。惇妃試圖抽出手,卻發現自己分毫都動彈不得。
養尊處優的女子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登時跳腳道:“你放開我,你個大膽的登徒子。”
惇妃的眉眼與十格格就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此刻她發起怒來,倒和十格格活潑的樣子像了個十成十。
和珅望着她的臉,突然明白弘歷為何會帶着惇妃東巡,就憑着母女倆如此相似的長相,愛屋及烏幾乎是必然的。
和珅手上的力道沒有絲毫放松,他不卑不亢地直視着惇妃,一字一句道:“娘娘要是能答應奴才不鬧騰,奴才便松手。”
惇妃使出渾身解數都沒能從弘歷手下掙脫出來,情急之下只能點了點頭。
和珅言而有信地放手了,可這樣強硬的舉動,反倒加深了惇妃對他的敵意,女子恨恨地咬牙道:“和珅,你給我等着。”
和珅見她怒氣沖沖地離去,登時失笑出聲。在雪地裏跪了半天,饒是衣服再厚,也都濕了,黏在腿上反倒加深了涼意。
和珅站起身時,兩腿都有些僵硬。他彎下腰拍了拍衣服上的雪沫子,确定一切收拾妥當,方才一步一拐地走上臺階,敲了敲弘歷的房門。
“皇上,和珅有要事禀報。”
弘歷的聲音從屋裏傳了出來:“進來吧。”
和珅緩緩地推開門,剛想進屋,卻不由得腿上一僵,被門檻絆倒在地上。
弘歷只聽到了一聲悶響,還來不及攙扶,和珅便已摔倒在地。
“怎麽這般不小心。”弘歷快步走向和珅,想要将他扶起來,一不留神卻觸到了他冰冷潮濕的大氅下擺。
臉色登時陰沉起來:“怎麽弄的?”
和珅也不隐瞞,直言道:“方才我進了院子,遇上了惇妃娘娘,給她行了禮。”
“她為難你了?”弘歷一雙眉頭緊蹙,打量着和珅的臉色。
“感覺惇妃娘娘對我抱有敵意呢。”和珅目光灼灼地望着弘歷。
也許是弘歷的情緒過于外露,也許是女人的直覺太過敏銳,惇妃居然抓住了蛛絲馬跡。
弘歷喚人取了熱水進來,擰了帕子替和珅敷膝蓋:“要趕緊熱敷,不然将來會落下病根的。”
和珅有些愕然地看着弘歷的動作:“皇上……”
“惇妃是十格兒的生母,朕顧念着十格兒,這些年對惇妃也是恩賞有加。她行事素來乖張,朕看着沒太出格也不多加斥責,只是沒想到她會為難你……”
和珅怔愣片刻,才反應過來弘歷在小心翼翼地解釋,頓時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
弘歷見他笑得開懷,初時只是板着一張臉,到後來熱敷的手勁兒逐漸加大。
和珅的膝蓋被他用勁兒一摁,有些沙疼,擡手求饒道:“我錯了……我不該笑的……”
嘴上說着不該笑,唇角的笑意卻越發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