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和珅此舉,多少是抱了些破釜沉舟的決心。他也知道,濟南府作為山東巡撫衙門的所在地,徐績等人極有可能會将司庫糧倉的表面功夫做足,但離了濟南,就錯過了直接抓現行的機會。更何況,他隐隐地感覺到,那姑娘的死不簡單。
徐績接到聖旨時,國泰正在他府中。他戰戰巍巍地從官差手中接過明黃的聖旨,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卻不得不強笑着領旨謝恩。
官差前腳剛走,徐績就癱倒在地。他看起來臉色灰敗,倒像是真的重病了一場。
國泰聽聞官差已經離去,便急匆匆地跑到前廳。見徐績倒在地上,心頭登時一顫,趕忙将人扶起:“徐大人……你這是……快起來……”
徐績喘着粗氣掙紮着起身,卻一把推開了國泰的攙扶。他捧着那枚聖旨,顫聲道:“你看看,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說什麽和珅喜歡別出心裁的禮。我專程将珍藏的臘梅雙禽圖都送出去了,可換來了什麽?是皇上追查庫銀的聖旨。你不是不知道,這濟南府的庫銀,還虧空着四萬兩。這一時半會兒的,你讓我去哪兒找這麽多銀子?”
國泰見徐績發怒,忙給他遞上茶水:“徐大人……你消消氣,下官這不是在想辦法麽。”
徐績撫着胸口坐了下來,蹙眉端着溫熱的茶水:“你素日裏不是最多歪心思麽,快想!”
國泰陪着笑,心裏卻早已将徐績罵了千百遍,面上卻是分毫不顯:“要不然,索性先向周邊的府縣借些銀子,先補上濟南府庫的空缺。”
徐績冷笑道:“還以為你能有什麽好主意,原來不過是些舊把戲。我實話告訴你,歷城知府郭德平已經跟我通過氣兒了,光是歷城一縣,庫銀空缺便達六、七萬兩。你當真以為只有我們會動庫裏頭的銀子,那些下面的府縣,每年要給你那麽多孝敬錢,光加碼漕糧征收根本不夠。”
國泰心下也急了,卻仍要裝作鎮定的模樣,垂着頭聽徐績的訓斥。
“還有,此次查庫的诏令是皇上親自下達的,你當我們這些小動作皇帝會不知道?就算真的瞞過了皇上,還有個正盯着我們的和珅……”
“那大人您說,這該怎麽辦啊?”國泰肥胖的圓臉皺出了一堆褶子。
徐績緩緩地撥弄着茶葉,嘆息道:“為今之計,只有盼着此事牽連甚衆,皇上不會全盤處置,否則動搖社稷根基……”他頓了頓又道:“若是皇上願意殺雞儆猴,那是再好不過了。”
徐績眼裏閃過一絲狠厲,國泰看了不覺渾身一顫。
徐績瞟了國泰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怕什麽,你可是山東布政使。就是殺,你也合該是只猴。”
國泰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卻只能唯唯諾諾地跟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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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是開庫驗銀、開倉驗糧的日子,弘歷帶着和珅、紀昀等人來到府庫門口。徐績這回沒有再稱病,只是臉色仍不大好的模樣。
弘歷看着垂着頭的徐績與國泰,挑眉笑道:“今兒個是怎麽了,怎的一個兩個都跟霜打了似的?”
國泰的一副利嘴在今日全然失去了本色,原本很積極回話的人,如今也學了徐績的伎倆:裝聾作啞。
弘歷見沒人回話,也逐漸收起了笑意。二人這才發現,皇帝笑着的時候到底還有個表面親和的樣子,一旦收起了笑容就是真正的帝王之威。
國泰握住府庫鑰匙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和珅瞥了他一眼,溫聲道:“還愣着做什麽,快些去開門啊,萬歲爺的時間豈容爾等耽擱。”
國泰卻像全然沒聽到和珅的話一般,渾身抖如篩糠。直到身旁的徐績狠狠地捅了他一把,方才回過神來。
他失神地走上前。按照規定,除了弘歷外,進入司庫的官員都必須從一張橫放的長凳上跨過去,同時雙掌合十舉過頭頂。這樣一則是代表頭上三尺有神明,進入司庫的官員都對得起上天,沒有偷竊府庫的一個銅板。二則是為了即時檢查。如果官員偷拿了銀兩,則在過長凳的時候,兩旁的侍衛聽到響動,或見到滾落在地的銀子,就會進一步對官員進行搜身,以便抓住那些偷雞摸狗的官員。
國泰在見到長凳時怔了怔,因為他軀體肥胖的緣故,在跨過長凳時動作十分笨拙,一不留神居然被絆了個面朝黃土。
紀昀當即十分不給面子地笑出聲來。和珅也抿了抿唇,好不容易壓抑住那點子溢出的笑意。
國泰廢了半天勁兒,也沒能從地上爬起來。弘歷等了半晌,到底是看不過眼,沖一旁的侍衛道:“你們,趕緊去幫幫他。”
終于,在侍衛的攙扶下,國泰站起了身,官帽卻歪到了一邊,官服上也沾滿了塵土,看起來好生狼狽。
然而國泰已經沒有心思去計較這些了,他腦中想象了無數種弘歷發怒的模樣,以至于一瘸一拐地走上了臺階,卻半天都沒能将府庫的門打開。
和珅見弘歷皺起了眉頭,便心知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連忙走上前去,輕聲道:“将鑰匙給我吧……我來開。”
國泰為難地看着他,無法拒絕卻又不想交出鑰匙。和珅見他一副比奔喪還凄苦的表情,哪裏還猜不到其中的內情,硬是握住那鑰匙,用盡全力将鑰匙搶了過來。
打開府庫門的那一刻,國泰臉上的表情堪稱絕望。和珅率先進入那庫內,望着一室貼了封條的銀箱,立在一旁等待弘歷的到來。
弘歷在徐績的引領下進了府庫,環視了一周後下令道:“開箱驗銀。”
箱子逐一被侍衛打開,比對之下,數目竟然剛好能跟賬目對上。
領頭的侍衛向弘歷回禀道:“皇上,核對過後庫銀的數目與賬本上的比照,并沒有差額。”
國泰原本一身冷汗地等着弘歷嚴旨發落,見此情景不由地愣住了。他暗自瞟了瞟徐績,見他唇角嗆着一抹笑意,心知他必然在存銀上動了手腳。
心下震驚的同時,卻又松了一口氣。他剛擡手擦了把汗,就見和珅擡眼望了過來。
和珅瞥了他一眼後,徑直走到一個銀箱旁,拿起一錠銀子仔細瞧了瞧,随後便笑道:“皇上,這銀子的數目是不錯,但成色卻不對。”
說着他拿起了一錠銀子,遞到弘歷跟前:“皇上請看,這一枚是成色極好的齊魯銀,呈馬蹄狀,一般屬于官鑄;而這枚是成色較次的小錠,呈饅頭狀,一般是私鑄的。徐大人,下官想問,這銀庫中銀子雖然數目是對的,但成色為何參差不齊,難道入庫之時沒有清點麽?”
徐績沒料到和珅如此心細,凝滞了片刻後方才應道:“這裏頭的确有四千兩銀子是向濟南城的錢鋪賒借的,那是前任離任時就留有的虧空,臣這也是沒辦法才賒的銀子。”
和珅聞言張了張口,卻沒有說話,而是将目光轉向了弘歷。弘歷沉默片刻,沉聲道:“先去看看糧倉吧。”
一行人遂出了銀庫,這一回國泰的心情顯然好了許多,再跨長凳時也沒有再出洋相。
輪到徐績開糧倉時,他的動作倒是利索得很,糧倉裏的袋子同樣裝得滿滿當當的。這回徐績搶在衆人面前回禀道:“皇上,這糧食的袋子可開不得,若是開了一旦受潮,糧食就廢了。
和珅走上前去,逐一摸了摸那些麻袋。忽然他的手頓住了,在其中一個袋子邊上,他居然摸到了一些砂礫。和珅用手搓了搓,發現确實是沙子。
和珅冷笑道:“徐大人,如今可是冬季,山東已經許久無雨。就算糧食在此時開封,也并不會受潮。”
徐績被和珅合情合理的說辭噎住了,臉色登時難看起來:“和大人……你這……”
和珅見他一副受了委屈,無處訴說的模樣,失笑道:“徐大人,你不敢開封,莫不是因為這糧食袋子裏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
徐績被步步緊逼,只得妥協道:“好,下官今天就豁出去了。”他指着兩名侍衛道:“你們兩個,将那兩袋麥子打開。”
兩名侍衛剛想将最上方的兩袋小麥扛下來,就聽和珅道:“慢着,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糧倉一共上下兩層,上層有的小麥,下層也有。何不在上下層中各取一袋開封?”
和珅指着稻草覆蓋下的一袋存放在下層的小麥,笑眯眯地道。
話一出口,國泰就發現徐績的臉色變了。徐績僵硬道:“這不是上層糧食太多,下層拿取不方便麽。”
弘歷聽了這種說辭,直接開口道:“取驗下層的。”
那侍衛于是将糧袋取出,打開封口的一刻,大家都愣住了。
這袋中,除了一部分的小麥,還摻雜了許多沙石,外表看起來與尋常的糧袋無異,可內裏卻早已千瘡百孔。
弘歷面色鐵青,一雙淩厲的眼睛審視着垂頭喪氣的徐績與國泰:“你們,還有何話說?”
一室的靜默讓時間變得分外難熬。
末了弘歷長嘆一聲:“将這二人,押回巡撫衙門,再作審理。”待二人被侍衛擒住,弘歷才轉過頭,目光沉沉地望向和珅:“此案,由和珅主審,錢沣從旁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