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弘歷半晌沒發話,末了将折子一摔,怒道:“山東一直以來都是田賦征收的大省,這些年來征的漕糧也只多不少。如果不是地方官吏私自挪用,怎會落到府庫虧空的地步。”
和珅也暗自心驚,想到自己房中那八千兩銀票,多少也能從中窺見山東一省的財政上有多少貓膩。
他輕聲勸道:“皇上……桂中堂密折上的內容,徐績與國泰并不知曉,也無法提早籌謀。咱們不妨來個出其不意,打他個措手不及。”
弘歷看向一旁淺笑着的和珅,緩緩道:“你是說……”
和珅彎起唇角:“直接開府庫,驗銀子。鐵證如山下他們就是想抵賴,也不成。”
見弘歷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和珅又道:“濟南府是皇上駐跸山東的第一站,國泰等人很有可能會做好準備,先将地方府庫的銀子挪到濟南府。皇上若是想抓現行,可以等到了下邊的府縣,再命人開府庫。”
弘歷颔首道:“如此一來,就算徐績等人如何高明,只要府庫确實有虧空,總有露出馬腳的一天。”
和珅見弘歷已然領會自己的意思,便笑道:“正是。”
那抹真切的笑意,讓弘歷莫名地有些恍惚。也許是熬夜的緣故,此刻弘歷的臉色看上去有些憔悴:“去歇着吧,陪朕熬了一晚上,将今日安排都推後。”
和珅臨走前,替弘歷将杯中涼透了的茶水倒去,溫聲道:“皇上也好生歇着,切莫熬壞了龍體。”
當和珅回到自己房中,将那雕花木盒小心地放在枕旁。剛迷迷糊糊要睡着時,就聽見外頭傳來一陣聲響。初時只是竊竊私語,而後漸漸變大,間或還夾雜着一兩聲尖叫。
熬了一夜的大腦原本就有些亢奮,如今更是一點兒響動便能攪得他無法入睡。和珅臉色微沉地打開房門,招呼門外的小厮問道:“這外頭是怎麽了?怎麽這般吵鬧?”
那小厮的表情中帶着一絲驚慌,正是憋了一肚子話的時刻。見和珅問起,便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全都說了:“和大人……衙門的井內發現了一具女屍。據婢女說,昨夜傍晚打水時,井內還沒有異狀,應當是昨天夜裏出的事兒。”
和珅聽到“女屍”二字,不由地心頭一顫。他努力壓制住心下不好的預感,沖那侍從道:“領我去看看。”
那侍從嘴唇有些哆嗦,遲疑地勸道:“大人……那女屍泡了水,模樣着實難看。您原來是客,這等瑣事有巡撫大人在呢,出不了岔子。”
和珅聞言,一時間抑制不住心頭的怒氣與悲涼,厲聲道:“瑣事?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沒了,你管這叫瑣事?什麽叫出不了岔子?衙門井中忽然出現女屍,這還不算是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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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侍從被他問得垂下了頭,不敢言語。
和珅見狀緩了語氣,卻仍堅持道:“速速帶我前去。”
侍從無法,只得領着和珅往案發處去了。
和珅到時,井口兩旁站了許多人,中間卻空開了一條道。國泰正站在中間,手捂口鼻,滿臉厭惡地瞧着打撈上來的女屍。
和珅走上前去,不期然地看到國泰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詫:“和大人……您怎麽來了,這場面實在難看得很,大人還是請回吧。這案子是在下的分內事,我一定會查明真相的。”
像是生怕和珅不答應似的,國泰一面滿臉堆笑地勸着,一面用軀體擋住和珅的視線,不讓他看見那具女屍。
殊不知越是這樣,和珅便越是覺得可疑,當即冷着臉對國泰道:“你我同為朝廷命官,如今在皇上駐跸的府衙發生了這等事情。我身為內務府總管大臣,必須對聖上的安危負責,否則在皇上面前,我也沒辦法交差。”
話說到這個份上,國泰便知攔他不住,遂僵硬地笑了笑,讓開了一條道。
和珅走近一看,心裏那點不好的預感猝不及防地被印證了。雖然屍體被水泡過後,全身浮腫變形,可和珅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這具屍體就是夜裏敲他房門的女子。
和珅臉色驟變,心下劇顫。明明昨天夜裏還是一位妙齡女子,今日卻已變成了一具腫脹變形的屍體。和珅再也受不住,捂着嘴在一旁幹嘔起來。
國泰堆着笑給他遞了張帕子,無奈地笑道:“和大人……下官方才勸過您了……”
和珅弓着身子緩了一陣,方才鎮靜下來。只是臉色看起來還有些蒼白,他深吸一口氣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富察大人可曾查出些什麽?”
國泰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誰知道呢?這女屍出現得莫名其妙。問了衙門中的侍衛與侍從,都說從未見過這位姑娘。不過是個無名之輩罷了,和大人無需太過在意。”
和珅瞥了他一眼,蹙眉道:“可曾查明死因?”
國泰失笑道:“和大人……這你可就為難我了。這深更半夜的,她自己受不得委屈,跑來這處投井。一沒有人證,二沒有目擊,叫我如何查?”
和珅卻敏感地抓住了他話語中的一絲端倪,反問道:“你是如何得知,她是受了委屈投井的?”
國泰一怔,臉上敷衍的笑容凝滞了片刻,複又笑道:“一般情形下,像這樣深更半夜地投井,不外乎為情所困,與人争執,一時想不開,這幾種情況。旁的不說,和大人可曾見過,大冬天裏穿成這樣跑出來的?”
和珅看着那皺巴巴地黏在女屍身上的衣裳,心卻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看國泰的表現,和珅篤定他一定知道內情。不論是不是他動的手,至少女子投井的事,他比任何人知道得都早。
可如今若國泰抵死不認,就是皇帝也拿他沒辦法。那女子昨夜沒能進得了和珅的房門,本就是一招廢棋。死了反倒一了百了,她的幕後主使也可以高枕無憂了。
偏偏這時,國泰還在一旁煽風點火般嘆息道:“只是不知這姑娘大晚上的去尋誰,又是受了何等的委屈,甘願年紀輕輕投入這井中。”
和珅咬緊牙關,忍受着國泰陰陽怪氣的話,強笑道:“你又是如何得知,這姑娘晚上是去尋人的?”
國泰擠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卻不再說話了。
和珅卻不吃他這套,沉聲道:“你們都聽着,将這衙門裏的雜役、侍從、女婢統統嚴加盤問。我就不信,這衙門裏還能上演一出大變女屍。”
衆人各自散去後,和珅又帶走了府衙的畫師。
和珅離去後,國泰原本溢滿笑意的臉即刻垮了下來。他沖一旁的佥事道:“都安排妥當了?”
佥事應道:“請大人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包括相關人等都關在裏頭,保準不會讓他發現蛛絲馬跡。”
國泰點點頭:“還是小心點好,我瞧和珅那樣子,像是盯上我了。”
佥事笑道:“大人請放心,他和珅就算再厲害,也不過是個随扈的過路客。俗話說強龍難壓地頭蛇,大人在山東經營多年,豈是一個和珅能比的。”
卻說這邊國泰剛打點好,另一邊和珅正在向畫師描述女子生前的相貌。他第一次體會到,再精妙的語言,都很難通過轉述描繪出一個人的樣貌。畫師反複修改了數次,終于畫出了六成相像。
他又命侍衛拿着那姑娘的畫像去盤問衙門內的衆人,得到的卻是千篇一律的回應:“沒見過……不認識……府中沒有這個人吧。”饒是和珅知道過程多艱,也不禁有些煩躁。
這姑娘和那盒子一樣,都像是憑空出現的。而自己的一時快意,卻惹得那姑娘投了井。和珅面上不說,心底卻彌漫着愧疚感,早已将查明真相當作了自己的義務。
“我定會找出真相。”和珅捏着那件披風,喃喃道。
當天傍晚,他帶上那只雕花木盒,收拾妥當往弘歷的住處去了。
弘歷見和珅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樣,奇道:“你……這是怎麽了?”
和珅臉上一貫溫和的表情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決絕。
他并沒有回答弘歷的問題,而是徑直跪了下去。
弘歷看見他将手中的木盒高舉過頭頂,聽見他一字一句道:“皇上,昨日我回到房間,本打算歇息。怎料卻看見了一個雕花木盒放在屋內的桌子上,裏頭是一幅宋徽宗的禦筆畫和八千兩銀票。如今盡數在此,我懇請皇上,即刻開驗府庫,提審徹查山東的大小官吏,還百姓一個公道。”
弘歷初時還面色如常地聽着,末了臉色卻已烏雲密布:“和珅,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麽?”
和珅深吸了口氣,挺直了肩背直視弘歷道:“我今日所言,句句屬實,皇上若是不信,大可開盒核驗。”
弘歷沉默了片刻,開口道:“呈上來。”
和珅将木盒遞到禦案上,弘歷摸着盒上精致的雕花,面色複雜地打開了它。
“臘梅雙禽圖,這副珍品朕都沒見過真跡。”弘歷淡淡的語氣,卻聽得和珅心頭一凜:“皇上……”
弘歷仍自顧自地道:“八千兩,這是多少百姓的血汗換來的。大清的朝廷,就養着這麽一群吸血的蛀蟲。”
弘歷的語氣聽起來平淡,可和珅卻知道,此刻的弘歷正苦苦抑制着火氣:“傳令下去,開濟南的司庫糧倉,清點庫銀存糧,朕倒要看看,這山東巡撫駐地,究竟有何貓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