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弘歷見和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挑眉道:“有話直說。”
和珅擡頭看了一眼弘歷,遲疑地問道:“皇上是何時識破……趙姑娘真實身份的?”
弘歷把玩着手上的珠串,冷笑道:“偌大的一座山裏,半個人影都沒有。偏偏有個孤坐撫琴的姑娘,又剛巧讓朕遇見了,世間哪有這般巧合的事情?再者一個大家閨秀,出門禮佛,身邊居然一個婢女侍從都沒有,仔細想想便不難發現可疑之處。”
和珅恍然,旋即笑道:“原來……皇上從一開始就知道,趙姑娘的出現目的不純。”
弘歷嘆了口氣:“只是不知道,她背後的那位叔父究竟是誰?”
和珅仔細想了想,分析道:“徐績今日稱病,若他是那幕後之人,此舉恐怕是為了避嫌。能夠及時得知皇上的行蹤,并且布置好一切,委實不簡單,只怕是皇上身邊也有他安插下的眼線。若是國泰,那他今日的表現便十分明顯了。我曾注意到,在皇上留意到趙姑娘時,國泰臉上喜形于色,那表情并不像是不知情的樣子。”
弘歷蹙眉道:“朕威逼勸誘都用上了,她卻咬死了不透露一個字,只說是自己仰慕朕。”
和珅一怔,随即笑道:“倒是個聰明的,她若是将背後之人供了出來,恐怕家族也容不下她了。只有保住了家族的榮耀,她才會有好的出路。”
弘歷沉吟半晌道:“你去查查趙妍晚的身世,一有消息即刻來報。”
和珅應了,卻仍停留在原地,沒有離開。
“還有事麽?”弘歷疑惑地看着他。
“皇上……師曠為晉平公奏《清角》,引得雲天變色,風雨驟至……”
和珅撂下了一句略顯突兀的話,讓弘歷訝異道:“你這是……”
和珅咬牙道:“我只是希望皇上明白,若皇上想要談論音律,我也略通一二……”
弘歷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半晌失笑道:“和珅……你……該不會拈酸吃醋了吧。”
青年垂着頭,任憑弘歷的目光在他臉上徘徊,耳尖的一抹微紅昭示着他此刻激蕩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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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歷低沉的笑聲,像是一束狗尾巴草,一陣陣地撓得人心癢癢:“朕還說你今日為何如此失态,原來是為了朕。”
和珅暗自瞟了弘歷一眼,果不其然看見了弘歷一臉暗爽的表情,轉瞬間便有些後悔将自己的那些心思明顯地展露出來。
“方才朕囑咐你明日無需來喚朕,你是不是也覺得朕會寵幸趙妍晚?”
弘歷似是發現了極有趣的事情,鐵了心要逗逗和珅。
“皇上……貴為九五之尊,自然是想寵幸誰便寵幸誰,旁人哪敢過問半句。就是敬事房的規矩,遵與不遵,不也是皇上一句話的事。”
和珅原也不想這樣夾槍帶棒地答話,但話到嘴邊就變了一副模樣,總帶了些置氣的味道。
弘歷也不惱,只是唇邊的笑意越發地深了:“那你呢,若朕想寵幸你,也是一句話的事?”
和珅猛地擡起頭,漲紅了一張臉瞧着弘歷。
這一回弘歷徹底笑開了:“行了,朕不逗你了,這些日子朝中一些擱置的折子已經到了,朕看今晚是睡不了了。”
弘歷伸了個懶腰:“你去歇着吧。”說着便走向了禦座。
和珅朝他行了個禮,靜靜地退出房間,又替弘歷将房門掩上。
他說不上自己是什麽心情,有點慶幸,有點竊喜,還有一絲說不上原因的隐憂。
他無法想象:當自己越陷越深的時候,那種愛侶間必然的占有欲會有多強烈。可他與弘歷,能算愛侶麽?
如果被自己橫插一腳的歷史,還能變作史書流傳下來,他又會是個什麽名聲?
懷揣着紛繁複雜的情緒,和珅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漆黑一片的房中,看起來并無任何異樣,直到和珅将燈點上,才發現房中的八仙桌上,擺着一個雕花木盒。
和珅即刻環顧四周,房中卻空無一人,那盒子就像是憑空生出來一般。
他上前打開木盒,裏頭是一副用綢緞包裹的畫。和珅緩緩地将畫卷展開,驀地愣住了,那是一幅臘梅雙禽圖。畫面上兩只相對的禽鳥,踩在臘梅枝頭,一派活潑靈動的模樣。
和珅在後世參觀博物館時,也曾看到這副畫,那是宋徽宗趙佶的禦筆畫。趙佶的藝術造詣歷來為世人所推崇,加之他的帝王身份,無數文人都想借由他的畫作窺見一段歷史傳奇。因而他的作品,一直是收藏的大宗。
和珅兩世為人,還是第一次那麽近距離地接觸到價值連城的真跡,激動地手都在發抖。
他手下一顫,一疊紙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掉落在腳邊。
和珅俯身去撿,這才發現那分明是一疊銀票。他趕忙将畫卷放到一旁,仔細點了點那疊銀票,足足有八千兩之多。
當他沉浸在震驚中,久久不能回神時,忽然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和珅悚然一驚,趕忙将畫作與銀票都收進盒子裏,确認無誤後方才小心地将門打開。
房門外赫然站着一位瑟瑟發抖的女子,女子穿着十分單薄,蒼白的臉色卻掩蓋不住她姣好的容顏,乍一看頗有些楚楚可憐的味道。
和珅面色凝重道:“姑娘……你這是?”
那女子一見和珅,便欲跪下道:“大人,漫漫長夜,請讓民女伺候您吧。”
和珅見她努力擠出柔弱可人的模樣,大晚上地來敲一位朝廷大員的門,頓時就全明白了。
他見那女子實在凍得可憐,心下不忍,卻仍堅持不讓她進屋,而是從屋內拿了一件披風,給那女子披上。
“按大清律例,禁止官員□□狎妓,姑娘請回吧。”
那女子見他拒絕,頓時急道:“大人誤會了,我這身子清清白白,并不是風塵女子。”
和珅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在那女子手中:“這個你拿着,莫要再來了。”說着便要關上房門。
怎料那姑娘竟死死地扣着門邊,不依不饒地輕聲喊道:“大人……大人……”
這一回和珅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他厲聲道:“你這般做派,與那風塵女子有何不同?就算是風塵女子,也講究個你情我願。你倒好,竟是我請也請不走。”
那女子沒料到他會突然發怒,瑟縮着顫了顫,又聽和珅道:“尋常的良家女子,都知曉潔身自好,像你這般沒臉沒皮的,我還是第一次見。我問你,就算你今日進了我的房,難道就肖想着明日一早能夠嫁予我做妻做妾。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
和珅話還沒說完,就見那女子掩面哭泣起來,心頭登時就有些發慌。
他沉默了片刻,還未再開口,那女子便已哭着解下披風,一把扔到和珅的懷裏,不管不顧地跑走了。
和珅在門外伫立許久,他第一次意識到:封建時代的女性有多可悲。從前每當師妹筱夢聽到有女子跑到故宮,妄想穿越的新聞時,都會毫不留情地痛批一頓。和珅握緊了懷裏的披風,忽然就有些想念張牙舞爪的小師妹。
這一夜和珅睡得極不安穩:他一時夢見滿屋子散落飄飛的銀票;一時又夢見女子朦胧的淚眼,心口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壓抑感。漸漸地身子越來越重,卻又無法動彈分毫。
和珅下意識地掙紮起來,他猛地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身上除了一床被褥,別無他物。
他擦了擦額際的冷汗,在黑暗中翻來覆去,卻再也睡不着了。
失眠的青年翻身下床,穿戴整齊後走出了房門。寂靜的夜裏,他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弘歷的院落。
侍衛們原本都歪七扭八地打着盹,聽見響動便都驟然清醒過來。領頭的侍衛揉了揉眼睛,詫異地看着和珅:“和……和大人,都這個點了,你怎麽?”
和珅用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道:“我過來看看,皇上睡下了麽?”
那侍衛朝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沒呢,皇上也一直沒喚人來伺候。倒是貴妃娘娘來過一趟,說是來送甜湯,不過沒多久就出來了。”
和珅走進苑內,在門外輕聲道:“皇上,已經三更了,該歇了。”
屋內并沒有反應,和珅又接連喚了幾聲,就見房門忽然開了。
弘歷瞪着他道:“你怎麽……還沒歇下。”
和珅輕笑道:“我睡不着,想着來看看皇上。”
弘歷瞧着他大氅上的雪沫子,沉聲道:“下雪了。”
和珅望着弘歷青黑的眼圈,莫名的有些心疼:“皇上,歇歇吧,保重龍體要緊。”
弘歷将和珅讓進屋,沉聲笑道:“只剩一些了,是永璇會同劉墉、阿桂都批複不了的。都是至關重要的事,耽擱不得。”
和珅輕嘆一聲,只好站在禦案旁,緩緩地替弘歷研着磨。暖黃色的燈下,兩人看起來無比和諧。
和珅看着燈光映照下弘歷棱角分明的側臉,有些分神,卻忽然聽見弘歷道:“你瞧瞧,這份折子。”
和珅聽出了弘歷話中的嚴肅,忙接過那折子,細看之下驚疑地望向弘歷。
弘歷冷聲道:“這是阿桂給朕的密折,參的人可就在咱們的身邊,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
阿桂的這份折子裏,參的不是別人,正是山東巡撫徐績和山東布政使國泰。指這二人徇私枉法,問山東各府縣官員索要賄銀,如若不給,輕則恫吓威脅,重則在其考核中動手腳,妨礙官員的升遷調任。
地方官吏無法,只好向二人妥協。年成不好時,甚至不惜挪用庫銀來行賄。如此惡性循環,致使州縣府庫多有虧空。
和珅沉吟道:“這麽說,如今山東境內的銀庫,已經快變成空殼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