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和珅總覺得一路上經過的侍從,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勁,像是隐約含着笑意。
可憐我們的和大人,厚着臉皮受了那公主抱的禮遇,着實體驗了一把弘歷的惡趣味。
好不容易回到房中,弘歷毫不憐惜地将他放在榻上,冷聲問道:“可有傷藥?”
和珅将兩手墊在下巴處,一邊小聲地嘶着氣,一邊應道:“我行囊中帶了些。”
弘歷從那行囊中翻出一個小瓷瓶,打開嗅了嗅,皺着眉坐到榻邊。
和珅看着他的表情,眼底流露出一絲笑意:“是很難聞麽,這傷藥是不能跟禦用的藥比,不過我皮糙肉厚,好藥給了我,我也消受不起。”
弘歷挑了挑眉,略一沉吟,便解了和珅的衣衫。
和珅知道這藥的威力,當下便咬緊牙關,強笑道:“我撐得住。”
話說得輕巧,可當弘歷用力地揉上腰背上那大片的淤青時,和珅完全忘了剛才的豪言壯語,一下子嚎了出來。
弘歷的手勁兒,完全不像對待一個傷者,更像是對着砧板上的一團肉。和珅就在他的掌下被搓扁揉圓,偏偏還不能反抗。
弘歷也被那一聲慘叫驚住了,當他對上和珅敢怒不敢言的眼神時,面色如常道:“用力些才能将淤血揉開。”
和珅認命般趴回了原處,剛準備迎接下一輪酷刑,卻感覺到弘歷輕輕地扳住他的下颌,将一方軟帕塞到他口中:“別咬傷自己。”
和珅艱難地點點頭,好不容易熬過初時的劇痛,又察覺到弘歷的手在自己的腰際摸索着。
“唔……唔……”和珅猛地動起來,卻被弘歷一把摁住:“別動,朕看看有沒有傷到筋骨。”
和珅當即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要是單純的疼痛他還能忍受,可這般觸撫卻讓他倍感煎熬。
弘歷卻像是沒有察覺到他的顫抖,仍然不緊不慢地動作着。待他終于收手,和珅的臉卻早已漲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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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怎麽這麽紅?很熱麽?”弘歷話音裏帶着一絲笑意,伸手将和珅口中的帕子取出來。
和珅暗自腹诽道:“明知顧問。”卻只是偏過頭去不看弘歷。
弘歷見狀也不再逗他,語氣陡然嚴肅起來:“今日你的舉動,委實太過冒險了。”
和珅将頭偏轉過來,瞧着弘歷的側臉道:“這不是皇上希望的結果麽?借機給陳新承一個教訓,他都将主意打到太後和十格格身上了。皇上難道不生氣?”
“朕生氣歸生氣,可朕更希望,你在行事之前先顧全自己。若你今日摔出個好歹來,朕就不止是生氣了。”
和珅愣愣地瞧着弘歷的臉,半晌笑道:“我明白,我會學着保全自己,不會再讓皇上為難的。”
雖然弘歷的話說得隐晦,可和珅卻聽懂了:今日此舉雖然如和珅所料,他成功地将冰嬉的場面攪亂了,借太後的手給陳新承安了個辦事不力的名頭,但風險也是極大的。
試想如果他沒有控制好,真的撞上了永璂,那麽亂局就會徹底演變為一個死局。遭殃的不僅是陳新承一幹人等,更會将自己搭進去。
他看出弘歷在冰嬉大會上心情不快,匆忙之中想出了計策。可是在場的大臣中,并不只有他一個人看出了弘歷的不快。紀曉岚也看出來了,然而他卻什麽也沒有做。
自己果然還是太沖動。
和珅有些沮喪地将頭埋在軟枕裏,卻不期然地聽到弘歷的聲音:“你能為朕做到這個地步,朕很高興。”
弘歷這句話說得緩慢,卻一字一句都烙在了和珅心上。青年猛地擡頭去看弘歷的表情,卻不覺牽動了腰背上的傷,疼得倒吸了口氣。
弘歷皺眉道:“小心些,幸而這次沒有傷到筋骨。東巡路上,條件自然不比在京城。你這般折騰,萬一落下了病根,苦的是自己。”
和珅點了點頭,他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帝王對他的在意,因而更加要保全自己。雖說男子不必拘于後宮之中,可前朝與後宮相比,只會更加兇險,稍有不慎便會授人以柄。哪怕弘歷是那萬人之上的君主,也總有護不住他的時候。
又過了兩日,和珅背上的傷雖未好全,卻已經可以随扈開拔,前往東巡的下一處目的地了。
車馬輾轉數日,進入保定府境內。
和珅因着有傷在身,這一路都坐的車駕。連着好幾次他無意中掀開車簾,都看見禦史錢沣騎着馬跟在車駕旁。
和珅換了個舒坦些的姿勢,狀似不經意地問道:“錢大人這一路是怎麽了,不乘車駕改乘馬了?”
紀曉岚的目光仍盯着書,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不用理會他,那頭倔驢在看棧道的修繕狀況。”
紀曉岚一提,和珅才感受到,這一段的路面狀況十分平順。和珅往外看了一眼,棧道果然都修過了。
和珅了然地笑道:“看來這直隸總督為了迎駕,可廢了不少功夫啊。”
紀曉岚瞥了他一眼,緩緩地将書放下,拿過一旁煨着的茶壺,将茶杯斟上:“可惜啊,總督大人有這份心,咱們錢大人可不領情。”
正如紀曉岚所說,弘歷的東巡隊伍剛到保定府,下榻到行宮的那個晚上,錢沣就連夜趕了一份折子,第二天就遞到了弘歷的案頭。
奏折裏參了直隸總督周元理,為東巡事宜傾盡民力趕修棧道,大肆剝削民脂民膏,危害一方百姓,情節實屬可惡。
這一日,和珅與紀曉岚均被召到弘歷跟前。弘歷坐在苑內的石凳上,将桌上放着的折子遞與二人:“錢沣的折子,你們都看看。”
“這……”和珅與紀曉岚看完這份言辭激烈的折子,都有些哭笑不得。
弘歷撫了撫額,打量着面前的兩位臣子,沉聲道:“你們說,這事兒該怎麽辦?”
要真說起來,錢沣也确實是個奇人。初時他考中進士,便歷任翰林院編修和國史館纂修官,直至如今的監察禦史。要說旁的才能,錢沣都算不上出衆。唯有一項,這人十分耿直,最是看不慣貪污受賄、營私舞弊的官員。
朝廷內外的清流之士,都對他極為敬仰。可那些個身家不清白的官員,對他是恨之入骨。原因無他,錢沣盯上誰,便會咬着不放,不管那官員出身多顯赫,權勢多大,他都敢參。弘歷的禦案上,隔三差五的就會有錢沣遞上來的折子。
他的執拗勁兒上來,連弘歷都招架不住,誰叫錢沣是專司直言進谏的禦史呢?只要那獬豸補服穿在他身上一天,弘歷便拿他沒辦法。
在歷史上,錢沣與和珅是水火不容的死對頭。但即便是歷史上的和珅,也對這樣耿直的官吏無可奈何。他既不慕權,也不好利,被逼急了就以頭搶地,連死都不怕的人,委實是無敵的。
和珅心下思量,從容道:“奴才以為,錢沣的話不可盡信。他與我們同時到達保定府,一路上就看了條新修的棧道,便一口咬定周元理剝削百姓,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紀曉岚也接道:“臣以為,和大人所言有理。直隸地處京畿,位置至關重要。周元理身為直隸總督,若貿然裁撤,只怕會引起騷動。”
弘歷颔首道:“那依你們之見,現下應當如何應對?”
和珅尋思了片刻,溫聲道:“當務之急,應當先穩住錢沣,避免事态進一步擴大。錢沣是言官,彈劾官員是他的本職所在。但人言可畏,若是流言不實,對周元理的名節會造成極大的損害。”
紀曉岚補充道:“除此之外,應當盡快查實此事的內情。周元理是否德行有虧,可派官員暗訪民間,進一步核實錢沣的指正。這樣一來,若是周元理确有劣行,将他捉拿歸案便是;若是錢沣的片面之詞,也可及早還周元理一個清白。”
和珅聞言笑道:“錢沣不是說周元理剝削民力,讓百姓苦不堪言麽?照這樣看,話從百姓口中說出來,他總該服氣了吧。周元理就算有通天的本事,還能堵得住悠悠衆口不成。”
弘歷沉吟了片刻,吩咐道:“和珅,曉岚,你倆随朕走一趟。”轉瞬又接道:“叫上錢沣。”
不曾想,和珅還未把弘歷的意思知會錢沣,這位錢大人就先找上門來了。
這一日,和珅正在房中臨摹董其昌的字,侍從便通禀道:“和大人,錢大人正在外間候着,說是找您有要事相商。”
和珅筆鋒一頓,應道:“知道了。”
和珅走到外間時,錢沣已在屋內徘徊許久,一見和珅便苦了一張臉。
和珅卻是不急,他緩緩地沏了一壺茶,給錢沣斟了一杯:“錢大人嘗嘗這茶。”
錢沣心裏憋着話,哪有心思品茶。但見和珅開了口,便只能囫囵地灌了一杯。
不想入口卻別有一番甘甜的滋味,細品之下竟唇齒留香。
錢沣不由贊道:“好茶。”
和珅笑笑,又為他斟了一杯,這才開口道:“錢大人可知,這是什麽茶,産自何處?”
錢沣盯着那金黃的茶湯看了許久,終究是搖了搖頭:“下官孤陋寡聞,并不能分辨這茶的種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