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那一日過後,皇太後豪無征兆地病倒了。弘歷解了十二阿哥的禁足,讓他到皇太後身邊侍疾。
侍衛撤走的那天,永璂走出房門,就見和珅站在院子的一側,靜靜地打量着他。
永璂嗤笑一聲:“和大人,你是來看我笑話的?”
和珅趕忙行禮:“下官參見十二阿哥。”
永璂面色蒼白而消瘦,和珅的話讓他突兀地笑起來:“阿哥?如今我這個阿哥混得還不如個得寵的奴才。”
和珅一時語塞,想要安慰情緒瀕臨失控邊緣的永璂,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末了只能輕聲道:“十二阿哥,皇後娘娘還在宮中等着您。”
如今皇後二字,已經成了永璂心裏的一根刺,他苦笑道:“她是皇後,卻也過得不如那些個妃子。有的時候我會想,如果她不是我的額娘,我的日子會不會好過得多,皇阿瑪會不會待我跟別的孩子一樣?”
和珅看着陷在思緒中的永璂,冷聲道:“十二阿哥慎言。”
永璂擺了擺手,冷哼道:“都這個時候了,還顧及那麽多做什麽?你以為我不知道皇阿瑪怎麽想的,我就是他操縱母後的一顆棋。可他想錯了,母後是什麽性子,她發起瘋來什麽都不會顧的,就是我也攔不住。”
從小惡劣的成長環境,讓永璂敏感而早慧。和珅不止一次覺得,弘歷存活下來的阿哥中,永璂是天賦最高、資質最好的那個。
只是此次母後斷發,給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上一世永璂就在烏喇那拉氏被貶為娴妃後,心中郁結,頑疾纏身,以至于英年早逝。
“臨行前,我叮囑過母後,讓她凡事切記保全自己,等我回去。她答應得好好的,卻還是出事了。”永璂捂着臉,和珅看不到他掌心下的表情。
“也好,從今往後我不用争也不用搶。那個人徹底厭棄了我也好,反正他的眼裏也從未有我這個兒子。”
和珅單是聽着這番話,都覺得心裏發苦。在現代自小就有父母疼愛的他,無法體會永璂那種自暴自棄的絕望。
他沉默了片刻,從袖中掏出一枚錦囊,遞到永璂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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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麽?”永璂緩緩地将手放下,好奇地盯着那枚大紅的錦囊。
“這是十公主托奴才交給您的東西。”和珅垂首應道。
“十格兒?”永璂怔愣了片刻,小心地接過錦囊,打開囊口,将裏頭的東西取了出來。
當他看着掌心中那枚紅黃相間的平安符時,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十公主還有一句話,讓奴才帶給您。她希望您一定珍重自己,今後的日子都平安順遂。”
永璂反複地端詳着那枚平安符,看着看着眼角竟落下淚來。
“十格兒,這個傻丫頭。”永璂眼眶通紅,壓抑了數天的情緒終于宣洩出來了。
和珅趁機柔聲道:“十二阿哥,恕奴才多嘴。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到最後一刻,事情就還有轉機,您且放寬心。”
十二阿哥看了和珅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淺笑。他抹了抹臉,深吸一口氣:“和珅,從前我頂讨厭你。一開始在太和殿,你突然出現開始接近我,很難讓人不起疑,雖然到現在我仍舊不知道你幫我的目的。可這一次我跌得那麽慘,你是唯一一個還願意來看我的人,這份人情我記在心裏了。”
和珅走出永璂的院子時,冬日的陽光撒在身上,暖洋洋的感覺讓他的心情也随之變好。
一切都會好的,他默默地在心裏對自己說。
專心走路的和珅并沒有發現,海蘭察從一處牆角慢慢地走出來。方才他與永璂的對話,都被海蘭察聽去了。
和珅回到自己的住處,打算小憩片刻。恍惚間要睡着時,卻被推門的聲音吵醒了。
和珅看着兩個穿着黃馬褂的侍衛,急匆匆地朝床前走來,不由分說地抓住了他手:“和大人,皇上有令,請您跟我們走一趟。”
和珅原本還有些瞌睡,聞言一瞬間清醒了,他隐約覺察到弘歷肯定知道了什麽。
外間天寒地凍的,和珅只穿了一件單衣,那兩名侍衛竟不由分說地押着他出了門。
當和珅被壓到弘歷的住處時,早已凍得唇色發紫,牙關戰戰,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乍然進到了溫暖的屋內,和珅狠狠地打了個寒顫,擡眼便看見屋中除了弘歷,還有一個垂首而立的海蘭察。
和珅只覺得腦子都被凍僵了,他想起今日在十二阿哥的院子裏,海蘭察是負責看守的侍衛統領,當時他是怎麽對自己說的?
“海大人,你不在皇上身邊伺候,怎麽到這兒來了?”
海蘭察摸了摸後腦勺,略帶歉意地笑道:“嗨,別提了,前些日子在皇上跟前當差,恰好遇上主子爺心情不好,我又是個天生的直性子,被皇上訓斥了就發配來這兒守門了。正好今日皇上解了十二阿哥的禁足,我們也可以撤了。”說着便招呼當值的侍衛:“兄弟們,這天兒太冷了,咱們喝酒去,和大人,我先行一步。”
假的,都是假的,懲罰海蘭察是假,監視十二阿哥院子裏的動靜是真。和珅一直以為海蘭察是個直腸子,一個值得推心置腹的摯交,卻忘了海蘭察的直接上級就是皇帝,他從來就只聽皇上的命令行動。
上一次送與太後賀壽的玉佛,弘歷也知道是湯聘送的禮。和珅收禮的那一幕,正好也是被海蘭察撞見了。和珅被侍衛押跪在地上,卻忽然笑起來。他揚起頭看着一旁不敢正眼瞧他的海蘭察:“海大人,我當真是小瞧你了,不過不怪你,怪我,誰叫我輕信于你。”
上座的弘歷從和珅進門就一直皺眉看着他,此刻見和珅凍得只剩半條命,嘴裏還不依不饒地說着,禁不住出聲喝道:“和珅,夠了。”
和珅聲音驟停,如果不是侍衛押着,或許就要倒在地上了。他腦子裏亂成一團,一會兒聽見弘歷對海蘭察說:“你先出去。”一會兒感覺到肩上的壓力消失了,他一下失了重心,跌在了地上。
弘歷幾次三番地想開口,狠下心不去瞧他這副模樣,卻又禁不住去留意他的反應。見他渾渾噩噩地,顯然是凍得狠了。
又忍了片刻,見和珅的狀況沒有半點緩解,弘歷終究還是動作了:他将軟作一團的和珅攙到榻上,拿厚被子裹了,又倒了熱茶。如此灌了半杯,和珅才逐漸緩過勁兒來。
待和珅恢複了神志,看到的就是弘歷黑如鍋底的臉色。意識回籠的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舉動有多麽膽大而逾矩。
“和珅,朕有沒有告誡過你,讓你不要插手皇後和十二阿哥的事?”弘歷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冷聲道。
和珅輕聲應道:“有。”
“那你為何教十格格,将此事告知太後?”弘歷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和珅卻知道那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他不自覺地握緊了身上的錦被,腦中飛快地思索着妥當的說辭。
“說話啊,啞巴了?”弘歷并不打算給和珅喘息的時間,步步緊逼地追問。
“奴才只是……”和珅被方才的冷熱交替,害得頭暈腦脹的,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話。
弘歷深邃的眼眸中,隐匿着一閃而過的失落,他點點頭:“好,你不說,朕來替你說。你之所以這樣教十格兒,是因為你将後半生的榮華都寄托在永璂身上吧。他許了你什麽好處,讓你那麽迫不及待地替他籌謀?”
如果說方才和珅只是慌亂,此刻就是完全的愕然了。他驚愕地看着弘歷,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弘歷卻将他的沉默視作心虛,在弘歷的腦海中,和珅向新帝求饒的畫面就像被人摁下了重複鍵一般,反複地重放。
“你還真是……死性不改。這輩子你就那麽迫不及待地想朕死?”即便是弘歷刻意控制着情緒,嗓音中還是帶上了一絲顫抖。
和珅見弘歷越說越荒唐,即便身子昏沉,仍硬撐着道:“皇上,奴才絕無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奴才只是……心疼十二阿哥。他雖然性子冷淡,卻是個好孩子……”和珅一着急,言語也沒了章法,他說的是實打實的真心話,卻換來了弘歷更加難看的臉色。
“心疼?和珅,你憑什麽?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十二阿哥,堂堂皇子,何時輪到你一個奴才來心疼?”
話一出口,和珅與弘歷都愣住了。和珅平日裏自稱奴才,是因為他的祖輩出身下五旗的正紅旗,按照滿清的包衣制度,确實是弘歷的家奴。可滿清入關以後,下五旗的子弟因為祖輩的功蔭,都被視作出身顯赫的人家。雖然為了表示對皇帝的尊敬,依然自稱奴才,可到底不會有人膽敢看輕他們。
直到今日,這個被所有人刻意遺忘的事實被弘歷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和珅才明白:他和弘歷之間,無論是身份上還是地位上,都隔着巨型的鴻溝。
明明只是陳述了一個所有滿人都明白的事實,為什麽心底會那麽難過?和珅禁不住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