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是奴才……僭越了。”和珅垂着頭,一字一句道。往昔因為和珅熟知清代稱謂上的規矩,只覺得“奴才”二字在情理之中,而今卻覺得這個自稱極為刺耳。
弘歷怔怔地瞧着他,張了張口卻還是什麽都沒說。
“和珅,按大清律例,大臣不許擅自與皇子結交,否則有結黨之嫌。這一條你應當清楚,而今卻知法犯法,你自己說,朕該如何處置你?”
弘歷背對着和珅,半晌沒有聽見回答。正疑惑間忽然聽到一聲悶響,像是重物掉落的聲音。
弘歷迅速轉過頭,發現原本坐在榻上的人,已經倒在了錦被中。
“和珅!”弘歷沖上前,只見床榻上的人兩頰通紅,如同喝醉了一般。當弘歷觸上他的額頭時,登時臉色大變,不同尋常的燙意讓弘歷慌了神。
“來人,宣随行太醫。”和珅這一發熱,弘歷直接将懲罰抛到腦後去了。
太醫被帶到時,也被和珅的體溫吓了一跳:“真是不要命了,這熱度絕不是受了涼一時半會兒能夠發起來的。只怕他是舊病沒好透,尚有低熱又不好好休養,受了涼雪上加霜才會病得如此嚴重。”
弘歷聽了太醫的話,想起那一聲悶響,心下一陣後怕。又聽太醫道:“幸而救治及時,和大人的身子也素來康健,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太醫一面給和珅施針,弘歷便讓人打了溫水,将帕子打濕敷上和珅的額頭。
而和珅初時只覺得眼前一黑,發沉的腦子墜得脖子酸疼。耳邊弘歷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末了一陣天旋地轉便失去了意識。
漸漸地原本疲乏的身子輕松起來,就在此時,耳邊傳來了幾聲呼喊:“申禾、申禾。”
和珅覺得頭疼起來,他大聲問道:“你是誰?”
緊接着他聽到一把無比熟悉的聲音:“呵……你竟不認得我。你占了我的身子,還問我是誰?”
昏迷中的人渾身一顫,太醫欣慰道:“皇上您看,和大人有動靜了,施針見效了。”
“你是……真正的和珅?”青年猶豫着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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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那聲音笑道:“在下在此恭候多時了。”
青年越聽越糊塗,他追問道:“我如今身在何處?”
那聲音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事情,竟咯咯地笑起來:“你身處在夢境中。”
青年聽了這話,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開口道:“我确實鸠占鵲巢了,如果你有法子,我可以将這副身子還給你。”
那聲音聽了這話,笑得愈發開懷:“人死後七天,若不能轉世投胎,便只能化作孤魂徘徊于世。如今跟你說話的,不過是一縷殘魂罷了。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
青年忽然被和珅本尊的态度弄得有些惱怒,不過仍舊克制着道:“我一直……有一事不明?”
那聲音不待他發問,便頗感興趣地笑道:“你想問什麽?”
“你究竟,知不知道帝王對你的那點心思?”這也是困擾青年許久的問題。歷史上的和珅究竟是怎麽看待弘歷的,他知道弘歷心裏最隐秘而不可告人的心思麽?
青年的問話仿佛讓那聲音感到意外,夢境中有片刻的寂靜。随即傳來了滲人的笑聲,時斷時續地拖延了許久:“心思?什麽心思?你該不會以為主子對我有愛慕的心思吧?”
青年一怔,他很想反問一句:“難道不是麽?”然而那聲音卻沒給他插話的機會,只是自顧自地講下去:“主子從來就沒有愛過任何人,他最愛的,永遠只有他自己。”
那聲音仿佛為了說服青年一般,喃喃道:“方才你都聽到了,在主子眼裏,你永遠都是個奴才。他高興了賞你金山銀山,對你百依百順;不高興了就一腳踹開。那是愛麽,那不是愛。主子只是一個人太過寂寞,他想要一個人聽他的心裏話,想要一個懂他心思的人常伴身側。我成日裏戰戰兢兢地伺候他,從來不敢越雷池半步,就是因為我知道,在他眼裏我什麽都不是,歸根結底就是個奴才。”
青年沉默了,他從未想過這一層。在身為和珅的這段日子裏,他時時刻刻感受着帝王的愛護和庇佑,理所當然地認為弘歷愛着歷史上的和珅,卻從未料到,原來歷史上的本尊并不那麽認為。
那聲音見他不接話,便自顧自地說下去:“如果我沒猜錯,你并未娶妻生子吧。我十八歲娶了直隸總督的孫女馮氏,後在查辦浙江巡撫王亶望案中結識了卿憐。她們二人将阖府上下的事務處理得井然有序,直至我被新帝抄家下獄,仍以身殉葬。敢問這樁樁件件,哪件是主子能做到的?”
青年想要反駁,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那聲音也沒想要他做何反應,仿佛陷入了自言自語的怪圈:“主子是君,我是臣,在他眼裏我不過就是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對象。他對我好,只是因為我從來不會做那些出格的、違逆他命令的事,在他面前始終扮演着一個忠順的奴才。”
青年聽着,心裏的怒氣一點點地積聚。他聽着本尊這樣埋怨弘歷,竟莫名生出憤怒的感覺。
“夠了!”他猛地出聲打斷了本尊的自說自話,怒道:“你口口聲聲說,皇帝如何如何,那你呢?你又高尚得到哪裏去?是,你多厲害啊!帝王的心思你摸得一清二楚,然後一面肆意享受着他對你的與衆不同,利用權柄去滿足自己的私欲,一面對帝王心生怨怼,嘲笑他的自以為是。你拿着他對你的那點子信任,沒少做膈應他的事吧。”
那聲音顯然沒料到青年會忽然發難,一時竟無言以對。青年卻不依不饒:“你說他将你當做奴才。的确,一開始你們的身份的确是主子和家奴,皇帝會這麽想也是成長的環境使然。可你呢?你從心底裏就将自己當作了奴才,在你眼裏,只有馮氏和吳卿憐和你是平等的。你能從她們身上得到滿足你病态自尊的情感,可你從帝王身上卻得不到,所以你心悅馮氏和吳卿憐,卻将與帝王的相處看作一場噩夢”
那一縷殘魂被青年忽然爆發出的氣勢震住了,沉默了半晌,方才笑道:“你試想一下,如果主子真的有心,你在他身邊許久,他怎會看不出你不是我?”
青年嘆了口氣,心下訝異着和珅的清醒和自私,說話的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冷硬:“其一,靈魂穿越這等詭異的事情,尋常人怎麽會想得到?其二,皇上就算看出了端倪,以他的性子只會反複求證直至确認,又怎會輕易說與他人聽?你說皇帝對你無愛,你又何嘗愛過他?既不愛他,卻又利用他對你溫柔的眷戀,不斷地給他希望,讓皇上心甘情願地聽信你的讒言。算計人心到如此地步,還能在這毫不臉紅地大放厥詞,當真卑劣至極。”
青年一長串的說辭,卻沒有讓那把聲音波動分毫:“我待主子百依百順,體貼細致。主子想聽溫言軟語,我便說予他聽;主子想要睡個好覺,我便為他焚香打扇;主子想要吟詩作賦,我便抛磚引玉。反過來主子予我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你大可看不慣我,但這些事換做是你,也未必做得到吧。”
青年聞言怔住了,饒是他厭惡這般處心積慮的奉承與讨好,也不得不承認,和珅的确做到身為人臣極致的恭順與體貼。那模樣比起現代情侶之間的關心和愛護也不遑多讓,難怪長于深宮,常年孤寂的弘歷會難舍這種溫柔。
然而和珅拎得清這種表象的溫柔,弘歷卻把這種溫柔與眷戀,當作了實打實的愛情。青年難以想象,當弘歷帶着記憶重生,看到正主瞞着他所做的種種劣行,知道一切的溫柔都是正主刻意營造的假象,會是何等的崩潰和絕望。
他忽然間就明白了弘歷間歇性的憤怒和暴躁,還有那些沒來由卻又無比篤定的指責,全都有了解釋。
青年苦笑道:“我方才說得不對,你不僅卑劣,而且心狠。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日,皇上知道了你的真面目,他會作何感想?”
那聲音此番不再遲疑地應道:“不會有那麽一天的,我親眼看着主子安詳地離去。看着新帝登基,一直到主子龍馭賓天,他都活在我給他營造的太平盛世裏,做着盛世明君的美夢。
青年詫異地聽着這一切,就像聽到了天方夜譚一般。那把聲音像是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訝異,繼續道:“更何況就算一個不小心,主子發現了真相,我也有把握圓過去。實在圓不過去了,我也就認命了。他可是皇上,想要找一個代替我的人,并不是難事。”
不知怎的,青年忽然就有些可憐弘歷,在還未明悉愛為何物的年歲裏,遇上一個精明到可怕的臣子,将他的心緒全都摸透。而後為他營造了一場面上繁花似錦,內裏敗絮盈囊的戲碼。讓他一點點地沉溺在溫柔的假象中,以為這份對臣子的依賴就是從未有過的心動。
青年禁不住一步步後退,顫聲道:“你……太可怕了。”從前青年以為,因着自己對歷史的了解,他可以模仿和珅本尊,從音容舉止,到待人接物,只要稍加用心便可以避免差錯。可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他永遠學不來的,是本尊洞悉人心後,利用任何人心中的弱點去鋪就自己錦繡前程的狠勁兒。
相比之下,弘歷喜怒無常的脾氣,生氣時脫口而出的狠話,都不算什麽了。
“你放心,這是你我的第一次對話,也是最後一次了。閻王殿中判官說我尚有羁絆殘留于世,故而終日徘徊,過不得那奈何橋。直至今日我方才明白,原是為了等你入夢來。”
見青年沉默不語,那聲音又笑道:“說起來,若是你的話,主子或許真能得到他想要的情愫吧。”留下這麽一句話,那把聲音就此消失。
青年知道,這輩子他都要以和珅的身份活下去,但那些過往的恩怨糾葛,都随着那一縷殘魂的消失而煙消雲散。
“弘歷……”睡夢中的青年輕聲呢喃着皇帝的名諱,吓得施針的太醫手下一顫,險些紮錯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