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弘歷也不與他繞彎子,直言道:“朕瞧着方才那出《國泰民安》裏的正旦長得不錯,很合朕的眼緣,不知曲班主能否代為引見?”
曲班主原本煞白的臉色更加難看了,要是尋常的戲子,能被弘歷看上可是天大的福分。可曲班主心裏清楚:這臺上唱戲的不是對外宣稱的雲亭,而是和珅和大人。要是被皇上知道了,欺君的罪名可就扣實了。
“這……雲亭他身子有些不适,怕将病氣過給皇上。皇上有什麽吩咐,不知小人可否代為轉達?”
“朕記得有人說過,朕是真龍天子,尋常的病痛輕易都不敢招惹朕,曲班主還是快些将人交出來吧。”
僵持間,忽聽戲服遮掩着的裏間傳出一聲:“憶竹,勞煩再快些。我要是再不趕回去,怕是皇上要起疑了。”
弘歷挑眉笑道:“朕怎麽覺着,這聲音好生熟悉。”
曲班主見瞞不住了,哭喪着臉作了個請的手勢。弘歷掀開遮掩的戲服,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一時間裏間的兩人都愣住了。
和珅發飾卸下了,臉上的“彩”卻還未擦去,單看着有些滑稽。
憶竹轉頭,戒備地盯着這位不速之客:“你是誰,闖進這兒做什麽?”
那邊廂和珅只覺得耳際嗡嗡地響着,幾乎聽不清憶竹的聲音。面前的銅鏡裏映出弘歷的臉,讓他如同衣衫盡褪般無處可逃。
恍惚間,他看見弘歷的唇一張一合,吐出一句:“我的身份,你該問坐在那兒的那位……雲亭?”
弘歷的語氣,就像是發現了有趣的玩物。這是和珅第一次認識到,頂着這個藝名的時候,自己就是個地位低下的戲子伶人。
他甚至沒有勇氣直視弘歷的眼睛,只得輕聲對憶竹道:“你先出去吧……我與皇……公子有話要說。”
憶竹不滿地咬着唇,猶豫道:“可是您的妝?”
和珅攥緊了手,強笑道:“不打緊,如今已經不趕了。”
涉世未深的憶竹奇怪地看了看兩人,還是聽話地掀開戲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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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歷擡眼打量了一下這狹窄的內間,又饒有興致地走上前去,将梳妝臺上的鑽兒拿起,想要往和珅頭上別。和珅偏了偏頭,盡力躲着他的手,卻被弘歷一把摁住了肩頭。弘歷附在他的耳邊,輕聲道:“你瞧鏡子裏的自己,多美啊!雲鬓朱顏,唇紅齒白。朕從不知道,和愛卿還有如此風情萬種的一面。”
兩人暧昧地貼着臉,活脫脫就是一副纨绔公子亵玩伶人的樣子。和珅認命地閉上眼,弘歷卻沒打算放過他,仍不依不饒道:“做什麽要閉眼,多好看啊!你這副模樣,不僅老佛爺,朕也喜歡得緊呢。”
和珅咬牙道:“皇上,求您別說了。”
弘歷嗤笑一聲:“為什麽不說,你今天有膽量站上那個臺子,接下來的局面不都該想到了麽?”
“山東小吏,除了國泰,便使民安。朕不是傻子,你費勁心思譜的這出戲,朕都看明白了。可朕覺得,臺上的戲不好看,反倒是愛卿在後臺的反應可愛得緊。”
和珅急道:“還請皇上顧念君臣之儀。”
弘歷一怔,旋即笑道:“愛卿別忘了,如今你不叫和珅,叫雲亭。朕平日裏怎麽對戲子,就怎麽對你,有何不妥麽?”
弘歷雖然笑着,語氣卻十足地輕蔑,就像一把細密的針,灑在和珅的心上。
和珅從弘歷調笑的話語中,聽出了壓抑的怒氣,忙跪下請罪:“奴才君前失儀,請皇上責罰。”
弘歷望着跪在地上的人,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和珅,你是怎麽想的,堂堂朝廷四品翰林,跑到那麽個戲臺子上去扮青衣,別告訴我你是為了揭發國泰。這個理由放在旁人身上朕還能相信,唯獨不可能是你會做的事。”
和珅黯然地垂下頭,謹慎應道:“皇上聖明,奴才之所以親身上陣,不過想着以己之力博太後一笑。至于國泰案,不過是有人央了奴才,順筆帶過罷了。”
弘歷心道果真如此,可又隐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如今的和珅,真真配得上那四個字:“膽大包天”。有時弘歷會覺得,和珅身上藏着一張底牌,裏頭有着他所有疑問的答案。
“你想過如果今天進來的不是朕,而是旁人你該如何?你想過全員謝幕,上前接受老佛爺封賞時你當如何?你想過臺下那麽多雙眼睛,劉墉、紀曉岚那一個個人精裏有多少人發現你了麽?”
和珅沉默着,他确實還是太沖動了,以為自己想到了揭發國泰的錦囊妙計,卻忘了戲子在封建社會不過是個可供人亵玩的對象。他承認自己的思維依然是個現代人,那種深入骨髓的個人英雄情結,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推到危險的深淵邊緣。
他總以為自己的努力讓歷史變了軌跡,可是如果沒有弘歷一次次的容忍和庇佑,他又如何能夠平順地走到現在?
弘歷嘆了口氣,苦笑道:“你平日裏耍些借花獻佛的小聰明,朕就不說什麽了。只是那尊玉佛不能放進萬佛樓,湯聘的手不幹淨,他的禮會污了萬佛樓的光華。”
和珅驚得瞪大了雙眼:弘歷知道?他果然什麽都知道。
弘歷伸手将和珅扶起,将水盆旁的巾子打濕,一點點地将和珅臉上的痕跡抹去:“和珅啊,有些事朕不說,不代表朕不知道,可這事兒有輕重緩急。國泰是貪,還是個巨貪,朕修萬佛樓,他一出手就是八十萬兩銀子。從二品官員一年的俸祿為一百五十五兩,就算他家境再優渥,也不可能一下拿出八十萬兩。可你看老佛爺的壽宴,花銷巨大,這些錢如果都從國庫裏掏,撐不了多久國庫就空了,這些你不是最懂的麽?”
和珅感受着臉上溫熱的觸覺,猛地一驚:國泰是貪,可他貪來的錢,還供給了宮廷之中的帝王花銷。因着老佛爺的壽宴,弘歷沒有處置他,不代表弘歷永遠不會處置他。自己這番,真的是冒進了。
“洗淨了,換回官服吧。”弘歷将帕子塞到和珅手中,端詳了他半晌,笑道:“這張臉,還是不要塗抹的好看。”
弘歷轉身出了內間,餘下和珅一個人怔怔地看着手裏的帕子。
曲班主一見弘歷出來,連忙迎上去。弘歷走出一段,方才轉身問道:“和珅今日登臺,除了你們戲班裏的人知道,還有何人知情?”
曲班主思索了片刻,恭謹地應道:“回皇上,有位陳大人曾陪同和大人來過戲班子,他想必也是知情的。”
“陳大人?”
“小人曾聽和大人喊那位陳大人叫狀元郎。”曲班主看了看弘歷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補充道。
弘歷睨了畢恭畢敬的班主一眼,沉聲道:“今後若有人問起,三慶班在京城登臺時那個叫雲亭的角兒,就說得了急病去世了。等戲演完了,老佛爺行賞時,就拿你方才阻攔朕進門時的說辭應對,明白了?”
曲班主忙道:“小的明白了。”
弘歷回到禦座上時,下頭有幾個空位,都是趁着皇帝不在時離場的。還有一些魂游天外的官員,見弘歷回來便一個個正襟危坐起來。
弘歷往人群中一掃,就見和珅已經穿戴整齊,坐在位置上了。而在他旁邊的青年,就是那位俊朗非常的狀元郎。
“陳……初哲。”弘歷低聲念出那個名字。烏喇那拉氏時刻留意着弘歷的動向,方才弘歷離席,她便好奇的很,只因要陪太後點戲,才勉強坐在位置上。此時見弘歷回來,口中念念有詞,便輕聲問道:“皇上說什麽?”
弘歷看了一眼今日盛裝的皇後,面色如常地應道:“無事。”
三出戲唱完,三慶班衆人上前領賞。十公主站在前頭朝一衆伶人張望,半晌開口問道:“怎麽不見第一場的那個正旦?”
曲班主知道在場的都是大人物,又見弘歷淩厲的眼神盯着他,只得諾諾應道:“雲亭身體不适,恐有水土不服之症,小人已先遣了他回去,免得将病氣過給諸位貴人。”
十公主癟了癟嘴:“這人真沒禮貌,竟就這麽走了,我還想湊近了看看呢。”
一旁的惇妃皺眉道:“小姑娘家家,怎能湊近了看一個伶人,沒羞沒臊的。”
老佛爺也笑道:“那孩子看着挺有靈氣的,沒想到竟然病倒了,也是,揚州的氣候與京城不同。哀家記得上一回南巡,到了蘇杭的地界啊,一下雨哀家這腿就生疼。罷了,既然人來不了,這賞就由班主代領吧。”
衆人各自領賞謝恩。賞賜完了,太後也乏了。皇後扶着老佛爺去歇息,一衆嫔妃、阿哥、格格都下榻在早已備好的住處。
和珅引着弘歷往住處走去,走到一半,弘歷卻停住了。
“皇上?”和珅疑惑地望向弘歷。
“你今日那一場戲,朕到現在還記得。朕明知道修園子,建萬佛樓都要勞民傷財,卻還是建了,朕愧對那些為此付出了血汗乃至性命的人啊。”
“皇上……”
“回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