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弘歷瞥了一眼那尊佛像,旋即皺起了眉頭,罕見地沒有接老佛爺的話,只是示意随侍将玉佛收好。
此刻的和珅也沒有功夫去揣度帝王的心思,他滿心惦記着今晚的另一場重頭戲,大冷天裏竟滲出了一腦門子細密的汗珠。
正僵持間,昆明湖上一艘船悄然而至,一把清亮的聲音從船上傳來:“皇上,老佛爺,奴才來晚了。”
阿桂一聽這聲音,面色一喜,沖弘歷道:“皇上,福康安回來了。”
話音剛落,就見一個身披铠甲的年輕人,大步踏上岸,俯身跪倒在和珅身旁:“奴才福康安,參見皇上,參見太後,祝老佛爺萬壽無疆。”
福康安長途跋涉,專程從川陝地區趕回京城為太後祝壽。玄甲上泥土味混着血腥氣,讓和珅不自覺地偏了偏腦袋。
不曾想就這麽一個小動作,卻被福康安看在眼裏,登時不悅地皺了皺眉。
老佛爺笑着招呼道:“好孩子,快到哀家這來。”福康安作為富察皇後的嫡親侄子,從小在宮中長大,不僅皇帝對他頗為看重,太後也将他當作心頭肉。
“皇帝,哀家瞧着這孩子怎麽瘦了這麽多,你瞧瞧是不是?”太後語氣中滿滿的心疼。弘歷在一旁勸慰道:“福康安骁勇善戰,此次大小金川之役,他與海蘭察合力攻下了羅博瓦山,奮勇殺敵,所到之處令敵軍聞風喪膽。您心疼的孩子已經長大了。”
福康安也笑道:“勞老佛爺挂心,奴才結實着呢!就是日夜兼程地趕路,看着有些憔悴。不過能見到您,吃多少苦都值了。”
那邊廂三人其樂融融,和珅卻還在地上跪着。劉墉輕咳了兩聲,福康安回過頭,與和珅碰了個眼對眼。
和珅這才發現,史書上記載的他的死對頭福康安,是個濃眉大眼、虎頭虎腦的青年,他身上帶着習武之人特有的豪爽氣質。和珅朝他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福康安卻無動于衷,只是開口道:“這位大人瞧着有些面生啊?”
弘歷看向和珅,淡淡道:“起來吧。”又對福康安道,“這是和珅,翰林編修。”
“難怪,我說方才你躲什麽,想必是我這身味兒熏着和大人了吧。”福康安似笑非笑道。
和珅理了理衣衫,不卑不亢地應道:“卑職平日裏都跟筆墨紙硯為伍,乍然遇到一個舞刀弄劍的,身體下意識地就躲開了,冒犯之處還請福将軍海涵。”
福康安本想拿話噎噎和珅,卻被他不着痕跡地繞過去了,就跟打着棉花一般難受,冷哼一聲便轉身張羅壽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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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也沒有功夫和他糾纏,趁着衆人獻禮之機,他悄然溜到戲臺後方。班主正急得團團轉,猛地瞧見了第一場戲的主角,忙将他摁到座位上,低聲道:“大人……你怎麽才來啊!這戲都快開場了。”不待和珅回答,又急忙喚了戲班裏的一個小厮:“憶竹,你來,替和大人紮扮一下,動作快些。”
憶竹手腳十分麻利,他先将和珅腦後的辮子散開,重新束好,而後貼上發片,再将鬓角粘好,末了系上水紗,旦角的頭型至此就固定好了。
憶竹輕聲道:“大人,這鑽兒啊要最後再戴。那些個物什好看是好看,可頂得久了,脖子就酸得不成樣子。”
一邊說着,憶竹一邊替和珅吊眼睛,而後又仔細地“上彩”。待兩頰和眼眶的“彩”上好後,憶竹描摹着和珅的唇形,轉瞬間,唇色也抹好了。
憶竹望着銅鏡裏的和珅,好一個明眸皓齒的俊秀旦角。吊了眼角的和珅,一雙眼睛仿佛能夠看透人心,白皙的臉上那一抹紅,隐隐地透出一股子清新勁兒。
“和大人好俊。”憶竹替他別好最後一枚鑽飾,由衷地贊嘆道。
和珅聞言一笑,将天藍色的褶子穿好。等到所有配飾都置辦妥帖,恰好碰上了前來催促的班主。
兩人打了個照面,班主愣愣地瞧了和珅好一會兒,遲疑道:“和……和大人。”
和珅唇角微彎:“怎麽,曲班主不認得在下了?”
這還是班主第一次見識和珅上了行頭的樣子,個中的驚豔不言而喻。班主禁不住鼓掌道:“妙,實在是妙,我自認閱人無數,卻是第一次碰上這麽俊的扮相。”
和珅正欲答話,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了一聲:“老佛爺吩咐戲開場,趕緊的,備好家夥上場。”
這一次的戲臺設在了昆明湖上,四面都是波光粼粼的湖水。老佛爺端坐在紗簾後,興致盎然地瞧着戲臺上的動靜。
和珅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他緩步上臺,眼波流轉間隐約能看清對岸的衆人。太後似乎也覺得隔着這麽段距離很新奇,含笑着對弘歷耳語道:“這個三慶班,還挺神秘,說什麽第一出戲是個驚喜,哀家倒要看看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說話間,臺上的人已經開唱了:“什麽人……膽敢阻攔禦駕。”“民女本随夫居山東,夫君一介刀筆吏。怎料那官大人,喪盡天良忘律條,索取無度濫私刑。夫君抵死不繳賄,卻被那狗官生生打死于公堂。可憐一方父母官,愛民如子貧如洗,一夕之間成冤魂,天理昭昭何處尋。”
和珅唱腔柔和婉轉,如泣如訴,太後聽着就抹起了眼淚:“這孩子,怪可憐的。”
弘歷卻瞧着戲臺上的人,總覺得舉手投足間透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弘歷四下望了望,衆人都被這出新編的戲吸引住了:有的正搖頭晃腦地哼哼;有的一下下打着拍子;有的眯着眼假寐。一切如常的表象下,弘歷卻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和珅,和珅在做什麽呢?一個突兀的想法突然闖入弘歷的腦海中,他在人群中搜尋這和珅的身影,往日那個熟悉的身影卻尋了一圈也不見。
臺上的旦角兒正向皇帝唱道:“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和珅上了妝的面容明明被湖面氤氲的霧氣掩去了大半,弘歷卻在那束含情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時,福至心靈地有了個大膽的猜想:那個不在群臣中的人,此刻正站在戲臺上打量着衆生百态。”
當真是膽大包天,可即便在心裏将和珅鞭撻了千百遍,弘歷也沒有在人前流露出一絲異樣的神色。
他默默地聽着接下去的戲碼,那旦角的動作要領倒是學得仔細,手藏在袖中,一舉一動都挑不出毛病。坐在皇帝右側的烏喇那拉氏,瞧見弘歷無比專注地盯着戲臺子,望向和珅的目光頓時不善起來。水蔥似的手将帕子絞成了一團,在她身旁的一位嫔妃悄聲勸慰道:“任他模樣再俊也好,都是個男的。我還從未見過,皇上對一個男的感興趣,娘娘大可放寬心。”
臺上的正旦言辭懇切,催人淚下,終于打動了轎中的帝王。只聽帝王問道:“你可有心願?朕可替你實現一個心願。”
正旦的聲音陡然拔高,聽起來分外凄厲。他以袖掩面,啜泣道:“民女不作他想,這心願除了國泰,便是民安。”轎中的帝王複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麽?”臺上的正旦已泣不成聲:“除了國泰,便是民安。唯有國泰民安,方能告慰亡夫在天之靈。”
一出戲至此作結,老佛爺心下動容,慨嘆道:“難為一介弱女子,能有這樣的眼界和心胸。這一出《國泰民安》不寫癡男怨女,卻也別有一番情致。唱戲的角兒雖然火候不足,模樣倒是俊俏。”
弘歷見臺上的人已經退下去了,便拿過一旁的戲簿,遞與太後和皇後同看。趁着這個空檔,他悄聲地往後臺去了。
後臺遠不如前臺那樣井然有序,各種行當家夥堆作一團,戲服層層疊疊地挂着,鋪面而來的脂粉氣讓弘歷不自覺地皺眉。
曲班主指揮着衆人就位,下一場的《長生殿》可是三慶班的拿手好戲,可不能演砸喽。正想着,忽然瞧見一個面生的男子穿着一身明黃的龍袍到處打量。曲班主氣得一拍腦門:“你這不曉事的後生,把龍袍套身上作甚,下一場的角兒還要用呢。”
弘歷心知眼前的男人就是班主,剛欲說話,就聽小厮喊道:“開場了,開場了。”
曲班主詫異地回身看去,那龍袍戲服正好端端地穿在角兒身上。那他身後這位是?
曲班主只覺得背後一陣冰涼,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仔細地瞧了瞧龍袍的花色面料,“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皇……皇上……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皇上……”曲班主兩片薄唇哆嗦着,活像見了鬼一般。
弘歷見他這般緊張,不由地失笑出聲:“朕很可怕麽,你們在戲裏頭告禦狀、鬥閻王、上天入地都不怕。怎地到了朕的面前就怕成這樣?”
曲班主冒了一腦門子的汗,只得讷讷賠笑道:“那都是戲裏頭的扮相,小人還是第一次得見皇上真容。心下是既興奮又忐忑,簡直不知該怎麽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