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九月廿七,太後老佛爺的壽辰。和珅一夜未眠,寅時便起身安排一應事宜。
深夜的清漪園依舊燈火通明,下人們步履匆匆地将手中捧着的物什擺放好。和珅親自指揮着:“這個,放這裏。”
“這個放過去些,再過去些,對。”
“輕點,別打碎了。”
待一切籌備停當,已經五更了。和珅伸了個懶腰,将官服頂戴理好,便起身前往西直門樂善堂迎駕。
這一次,弘歷決定帶着老佛爺從紫禁城走水路到清漪園。和珅到時,不少文武官員都已在場。大約候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聽見司禮太監尖聲通禀道:“皇上駕到,太後老佛爺駕到。”
弘歷親自将太後扶下金辇。和珅跪在官吏隊伍中,餘光瞟見老佛爺花盆底鞋上的寶藍穗子。
“都平身吧。”弘歷一面攙着老佛爺往龍船走,一面吩咐道,“和珅帶路。”
和珅行過禮,躬身走在弘歷身側。眼前的龍船通體烏黑,頂上飾以金色的琉璃瓦,舷窗四周還雕刻着龍鳳的紋路,顯得莊嚴而華貴。
老佛爺坐在上首,弘歷陪在一旁,母子二人其樂融融。和珅自覺地将空間留給他們,悄聲地退了出去。
和珅站在船尾,九月的京城秋風瑟瑟,天邊已經泛起了一抹淺白。晨光熹微中,他擡眼看着高高支起的船帆,上頭龍鳳呈祥的圖樣栩栩如生。莫名的,和珅心裏泛起一絲忐忑。
“螺黛一丸銀盆浮碧岫。”正出神間,身後忽然傳來弘歷的聲音。和珅一驚,知道弘歷游興起了,斟酌道:“鱗紋千疊碧月漾金波。”
弘歷走上前來,颔首笑道:“不愧是朕親封的探花郎,這對子接的好,趕明兒朕親筆題在那漪繡橋上,供後人瞻仰。”
和珅知道弘歷喜歡到處留墨寶的毛病又犯了,不着痕跡地繞開了話題:“皇上,看見前頭的十七孔橋了麽,咱們就在橋旁的南湖島靠岸。
弘歷遠遠瞧見南湖島上像鋪了一張重彩的毯子,待船湊近了才發現那是白、紫、紅、黃各色菊花湊在一起。香氣馥郁下錦簇的花團讓老佛爺笑眯了眼,連聲道:“好,好啊。”
和珅緩步跟在老佛爺身後,輕聲道:“老佛爺您看那片跟蓮臺似的,叫太真含笑;這片墨色的叫墨麒麟;還有那最稀罕的“仙露蟠桃”。知道老佛爺要來啊,都争相開放呢。”
Advertisement
太後聞言笑道:“皇帝你看,這花兒開得多好啊。”說完又招呼幾個阿哥、格格上前:“哀家瞧着這花開得比從前都好,色兒鮮亮,型兒也漂亮,你們從前也沒見過那麽好的花兒吧。”
弘歷見阿哥們都點頭,就起了考察的心思,朗聲道:“你們幾個,都說自己喜愛菊花,卻是為何啊?”
諸位阿哥聞言各懷心思,一時間竟無人應答。
弘歷的目光在衆阿哥身邊挨個兒掃了一遍,最後點名道:“永璇,兄弟幾個之中你最年長,你說說這菊花為什麽好?”
永璇顯然沒有準備,突然被這麽一問,磕磕巴巴地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兒。在弘歷淩厲的眼神下,永璇只能硬着頭皮道:“這菊花啊,顏色吉利,您瞧這大紅大紫的,多喜慶啊。”
跟在他身後的十公主“噗嗤”一聲樂了,不客氣地打趣道:“那照八哥的說法,大紅的牡丹花不是更喜慶,怎麽就偏愛菊花了。”
永璇被她拿話堵了,頓時漲紅了臉色,氣悶道:“你……”
弘歷搖了搖頭,轉而問永瑆:“你說說看。”
永瑆醉心漢學,文采斐然,只見他搖頭晃腦道:“陶淵明寫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菊花象征着閑雲野鶴般的生活,有歸隐山林之喻。”話說了一半,永瑆就看見弘歷陰沉的臉色,未出口的說辭都噎在了嗓子裏。
“閑雲野鶴,歸隐田園,你是想學陶潛的離經叛道麽?朕看你是讀書讀傻了,将漢人那一身腐儒氣都學去了,忘了我滿洲兒郎的壯志抱負。”
永瑆平日裏自恃文才出衆,在兄弟當中也常常端着架子,何曾被當着衆人的面訓斥過。弘歷的話讓他又羞有惱,垂着頭不敢再說話。
弘歷繼續看過去,目光在永璂身上頓了頓,開口道:“永琰,你說。”
身為十二阿哥的永璂,就這樣被越過去了。和珅因着距離遠看不清永璂的表情,卻能感覺到永璂的頭垂得更低了。
永琰先看了看身旁的永璂,猶豫着開口道:“兒臣以為菊花能夠耐得住寒冬,象征着正直之士,我們都應當效仿菊花不畏嚴寒的品格。”
永琰的回答讓弘歷皺起了眉頭,和珅也暗自嘆了口氣。坦白說,永琰這個答案無功也無過,可就是太過平庸了,像極了嘉慶帝的一生,效仿祖先之法,一味的守成。”
弘歷長嘆一聲,将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牽到身旁,溫聲道:“十格兒,你說說看。”
十公主偏着腦袋,靈動的雙眸就像兩汪水泡子,嘟着嘴撒嬌道:“皇阿瑪,要是女兒說的不對,皇阿瑪可不許生氣。”
弘歷在她頭上薅了一把,大笑道:“你個鬼精靈,朕答應你,說吧。”
“依女兒看,菊花在衆花之中很特殊。它既能在冬季盛放,也能在夏季與百花争豔;既有正直之氣,又能做到人情練達。所以百花之中,世人偏愛菊花的道理也在于此。有傲骨難,不孤芳自賞才更難,和大人,你說是麽?”
和珅被十公主的一席話震住了,猛地聽見她問自己,連忙應道:“公主所言甚是。”
弘歷望着十公主,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末了憋出一句:“你提和珅做什麽,他哪有你說的那樣好。”
十公主搖着弘歷的手臂:“皇阿瑪,你說了不生氣的。”
弘歷看着女兒清秀的臉,突然冒出一句:“十格兒,你要是男孩兒該多好啊。”
此話一出,場面登時凝重起來。太後見衆人都不敢出聲,只得笑道:“皇帝啊,永璂還沒說呢。”
弘歷回過神,看了眼垂着頭的永璂,應道:“那永璂,說說吧。”
永璂不假思索地答道:“菊花入藥,有延年益壽的功效,用菊花泡茶,能夠清肝明目,因此兒臣以為,菊花象征長壽。皇祖母的壽辰,菊花綻放得如此漂亮,更象征着皇祖母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這一次,皇上還未開口,老佛爺就笑得開懷:“好,好,哀家有個孝順的孫兒。”永璂感覺到弘歷的目光久久地凝聚在他的臉上,半晌方才移開了視線。
他将腰間的龍紋玉珩取下,遞到十公主手中,柔聲道:“十格兒,這個給你。”而後轉向阿哥們道:“着加封八阿哥永璇為慎貝勒,十二阿哥永璂為昱貝勒,除十一阿哥外,衆阿哥賞瑪瑙石筆架各一件,瑪瑙石紙鎮各一件,綠石硯各一方,賞十一阿哥永瑆寶弓一副。”
和珅意識到,歷史的軌跡又一次悄然變向。從前的永璂,直到嘉慶三年才被追封為貝勒。而現在永璂不僅被弘歷親自封為貝勒,還有了專屬的封號。
一場封賞過後,衆人各懷心思地落座。皇太後望着坐在下首的孫輩,臉上的笑意始終不減。
到了衆臣向太後獻禮的時分,劉墉第一個向太後獻上了一張親手繪制的松鶴圖。弘歷笑道:“久聞劉墉書畫一絕,手筆果然不俗。”
阿桂随後獻上了莽緞三匹,貂皮五張:“這是奴才在行軍途中獵得的物件,特獻與太後,作禦寒之用。”
随侍太監将貂皮呈與太後過目,老佛爺摸了摸那貂皮,贊道:“果然是稀罕物件。哀家老了,每年過冬都覺得日子漫長,坐在屋裏悶得很。今歲有了這貂皮啊,哀家總算能到外頭透透氣了。”
緊接着紀曉岚端着一個長錦盒,下跪行禮。弘歷笑道:“曉岚,你先別說,讓朕猜猜。你這裏頭啊,是一副對聯,朕猜得可對?”
紀曉岚撓了撓頭,苦笑道:“皇上世事洞明,臣敬服。”
一旁的大臣打趣道:“紀大學士每回都送對聯,皇上早已看出套路啦。”
弘歷揮揮手,兩個太監将對聯展開,只見雪白的紙上寫着:六旬老太不是人,南海觀音下凡塵。
她的兒子作了賊,天宮偷桃獻母親。
太後瞪圓了眼睛,半晌忍俊不禁。她老人家一樂,弘歷也大笑道:“好你個紀昀,變着法兒拿朕尋開心。”
紀曉岚退下後,和珅端了一個盤子上前,盤子上掩着紅布。弘歷沉聲問道:“盤內何物?”
和珅将紅布掀開,下頭是一尊活靈活現的玉佛,白得玲珑剔透,綠得青翠欲滴,佛身線條流暢柔和。老佛爺細細端詳那尊佛像,片刻後笑道:“和珅有心了,這麽一尊上好的和田玉佛,可謂是稀世珍品。玉石溫潤養人,佛祖慈悲為懷,兩者相得益彰,倒也契合。”
和珅俯身一拜:“謝老佛爺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