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和大人借一步說話。”十二阿哥小小年紀,說話的語氣卻老成持重。
“九月老佛爺壽辰,在清漪園宴請百官,和大人想必也在受邀之列。”永璂邊說邊打量着和珅的臉色。
和珅訝異地擡眼,謹慎應道:“不知十二阿哥這是……”
“此次壽宴,皇祖母特邀王公大臣賞菊,這菊花的寓意……”
永璂的話說得十分含蓄,和珅卻聽懂了他的意思。弘歷如今正值英年,儲位空懸,壽宴之中,面對着百官群臣,必定會想個法子考核阿哥們的學識品性。此次壽宴的主題是老佛爺定下的,因此這考題,一定就出在菊花的意象中。
和珅看着永璂尚未完全長開的臉龐,莫名地就想起弘歷今日說的話,天家貴胄,權勢之下最缺的就是親情。
這樣想着,和珅笑道:“十二阿哥,您是老佛爺的親孫子。抛開旁的不說,唯有這“純孝”二字是最重要的。您別忘了,這可是老佛爺的壽宴。”
永璂一愣,他設想了很多的對策,卻忘記了在壽宴之中,老佛爺是壽星。弘歷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老人家高興。考核阿哥的目的同樣也在于此,誰能哄得了太後開心,誰就能得了皇上的嘉許。
想通了這一點,永璂不由面露喜色。和珅瞧在眼裏,心下嘆道:到底還是個孩子。
一時又想起皇上交予自己的差事,和珅溫聲問道:“十二阿哥的問題,奴才回答了。奴才鬥膽,也想請十二阿哥幫奴才一把。”
永璂收住了笑意,正色道:“你說說看。”
和珅從容道:“皇上方才,将安排壽宴的差事交給了奴才。說是一定要讓太後老佛爺滿意,可奴才并不知道老佛爺的喜好,因此犯了難,還望十二阿哥能夠提點一二。”
如今永璂随太後住在壽康宮,老佛爺的喜好,他是再清楚不過了。永璂略一尋思,篤定道:“皇祖母喜歡聽戲,最喜歡的是南巡時在揚州聽過的三慶班,閑來無事她老人家還會自己唱上幾句呢。”
和珅大喜過望,連忙行禮拜謝道:“奴才多謝十二阿哥提點。”
老佛爺壽辰在即,和珅半點不敢拖延,着人将清漪園的菊花都修剪裝點好,又命人去揚州将三慶班接進京來。戲臺子日夜不停地搭建,萬佛樓各層的佛像也都安排了專人清點,一應事宜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這一日戌時,和珅回到家中,就見劉全上前道:“爺,陳初哲陳大人來了,現在前廳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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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聞言趕忙往前廳走去。陳初哲看書看得入神,樸素的衣着襯得他的容貌更加出色。這位與和珅同期的狀元郎,在翰林院修纂任上幹了不久,就被授了正四品山東督糧道,赴地方上任了。按照慣例,狀元極少有外放做官的。朝堂上因此有傳言,這位狀元郎入不了皇上的眼,白瞎了這麽一副好相貌。
可和珅卻不這麽看,在和珅眼中,翰林院就相當于現代的研究院,像任大椿那樣醉心學術的人才,做個修書編纂的大學士,就是最好的安排。可到地方各府道衙門任職的人,不僅需要學識,更需要經驗和能力。弘歷此舉意在讓陳初哲積累實幹的經驗,假以時日,這位狀元郎一定會成為一方大員的。
陳初哲聽見腳步聲,将目光從書上移開,見和珅風塵仆仆地進了屋,歉笑道:“和大人,這麽晚了還來貴府叨擾,在下心裏實在是過意不去。”說着遞上了一個精致的信封,信封上題着“菊花詩八韻”五個字。
和珅斂了笑意,板着臉道:“陳大人這是做什麽?”
陳初哲嘆息一聲:“和珅兄,我知道你不在意這些虛禮,可這外官冬季要給京官“炭敬”是慣例,禮不可廢啊。”
和珅緩了神色,笑道:“賢弟不必介懷,我知你為官清廉,一年的俸祿也不過六十兩。你我乃同年,情分深厚,實在不必如此。不知賢弟此番登門,所謂何事?”
陳初哲這才将信封收好,沉聲道:“要不是此次事件非同小可,我也不會趕在夜晚來找你。我此番進京述職,有一事不知該不該上達天聽,特來請教和珅兄。”
和珅端起茶杯飲了一口,蹙眉道:“何事?”
陳初哲拿指尖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寫了四個字:“山東國泰”
和珅一愣,國泰這個名字他印象深刻。乾隆朝赫赫有名的大貪官,是歷史上和珅的黨羽爪牙之一。不過國泰案發,應當是在乾隆中後期,國泰升任山東巡撫以後。怎麽陳初哲會在此時提到國泰?
陳初哲見和珅若有所思,便明言道:“此人在布政使任上,向山東境內各州縣的官員公然索要賄賂。登州府萊陽縣的縣令沈新同拒不交納,竟被他命人活活杖斃,其罪行令人發指。”
和珅聞言沉吟半晌,指尖輕叩着桌案,輕聲嘆道:“如果我沒記錯,此人的父親是四川總督文授,已故哲憫皇貴妃的伯父?”
陳初哲點頭應道:“正是此人。”
國泰是皇親國戚,身份比陳初哲這樣的普通官員要顯赫得多,就連現任山東巡撫也要給他幾分薄面,陳初哲的顧慮想必也正出于此。如果此番陳初哲向弘歷檢舉了國泰,而弘歷看在皇妃的面子上,沒有嚴懲國泰,那麽随之而來的,必定是瘋狂的報複。
和珅長嘆一聲:“此事……難辦啊。”
陳初哲将腦後的辮子挪到前頭,裏頭夾雜的白發觸目驚心,和珅驚道:“賢弟,你……”
陳初哲如今不過而立,卻在短短兩年內熬出了那麽多的白發。
“我又何嘗不想暗暗将這事蓋過去,可我這心裏頭,總是煎熬着。那可是一條人命啊!”
和珅沉默着,忽然想起方才那信封上的題字——菊花詩八韻。
菊花……菊花宴……三慶班……揚州……
和珅猛地坐直了,盯着陳初哲的臉猛瞧。陳初哲被他看得尴尬,讪笑道:“和珅兄……你這……”
“賢弟可是蘇州府人士?”和珅忽然問了句看似沒頭沒腦的話。
見陳初哲點頭,和珅接着問道:“可會唱昆曲?”
陳初哲一愣,随即應道:“家母極愛聽,耳濡目染我便會些許,但并不精通。”
和珅被自己腦內突如其來的想法吓住了,他一字一句道:“和某有一計策,卻需要賢弟配合,還請賢弟莫要生氣。”
陳初哲見他鄭重其事,也正襟危坐起來。
“再過些時日,便是老佛爺的千秋壽辰,其中有一節,我讓人請了揚州的三慶班到園子裏為老佛爺賀壽。如果賢弟願意,這戲本子可以翻新重寫。将山東的民情冤情都寫進去,這主演的小官生就拜托賢弟了。”
陳初哲瞠目結舌地看着和珅,回神後連連擺手道:“萬萬使不得,使不得啊和珅兄,我乃一介讀書人,如何能與那戲子伶人之流混作一談。”
和珅見他面色決絕,毫無商量的餘地,挫敗地扶額。他忘了,封建時代的讀書人都自認高人一等,登臺唱戲這等抛頭露面的下九流行當向來為人們所不齒。
陳初哲見和珅緘默不語,心下着急,兩眼死死地瞪着和珅,一副貞潔烈女随時準備以死明志的模樣。忽然間,他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變了變,幾經猶豫還是開口道:“和珅兄莫要說我,以你的容貌,正旦官生,扮哪個不是綽綽有餘?”
和珅剛飲下的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他苦笑道:“陳大人,你我乃同榜進士。我是順天府人士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連昆曲的皮毛都不懂,怎麽登臺?”
就算在現代,他也是正兒八經的帝都人民,對吳侬軟語一竅不通啊。
怎知陳初哲接道:“若是和珅兄願意,在下可以教你啊。總歸戲本子是新寫的,也不能和前人比較。”
見陳初哲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和珅深刻領悟了什麽叫自己挖坑自己跳。
和珅一面讓戲班的臺柱子加緊排練,一面着手寫新的臺本,交予樂坊重新譜曲。有時夢中驚坐起,他都覺得自己瘋了。這可是老佛爺的壽宴,且不說她老人家聽過多少臺戲,随便一耳朵就能聽出和珅的唱腔露怯。就是底下坐着的大臣,沒準也能聽出端倪來。到那時可就是欺君瞞上的罪名了。
可和珅還是不動聲色地将唱詞記熟,讓陳初哲逐字逐句地教發音。有時劉全起夜經過院子,還能聽見和珅反複打磨的唱腔。
三慶班進京後,在京城租了個臨時的場子。和珅怕正式登臺出差錯,便提前微服到那處去演練,一來二去,與戲班子的人配合逐漸默契起來。和珅看時機已到,便親自找到班主,明言壽宴當天,安排三出戲目。這第一出是新排的戲,餘下兩出由太後和皇後從戲簿中點。
戲班班主仔細瞧了瞧和珅的臉,大驚道:“您……您不是那天登臺的……”
和珅見他認出來,也沒否認,只是笑道:“明日就是太後的壽辰,班主務必盡全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