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次日晌午,海蘭察又去看和珅,在院子裏遇上劉全,海蘭察關切道:“你家大人可還好?”
劉全嘆息道:“大夫來瞧過了,說是沒有傷到筋骨。可我家爺何時受過這樣的苦,那衣裳、汗巾子上全是血,傷處腫得老高了。要我說啊,這皇上也太狠了……”
話未說完,屋裏就傳來一聲冷喝:“劉全!”
劉全反應過來,“啪”地給了自己一巴掌:“瞧我這嘴,您別介意,屋裏請。”
海蘭察進了屋,見和珅趴在床上,背上蓋了一張薄被,正捧着本書在看,聽見腳步聲也不回頭,淺笑道:“看來頭等侍衛是個閑職啊,白日裏你都有空來我這兒。”海蘭察因着征緬有功,已被封為頭等侍衛。
海蘭察奇道:“你怎麽猜到是我?”
和珅合上手中的話本,臉上的笑意越發深了:“我如今可是個被皇上厭棄的人。滿朝上下,也就你一個這麽沒有眼力勁兒,成日來找我。旁的人躲我還不及,怎麽會主動上門?”
海蘭察瞥了他一眼,朗聲道:“誰說皇上……”話剛出口,卻又頓住了。
這回輪到和珅好奇了:“皇上怎麽了?”
海蘭察是個實誠人,僵硬地笑了兩聲,吞吐道:“沒,沒怎麽,你還有精力看書,看來傷得不重嘛。”
和珅讪笑着擺擺手:“老兄你就別取笑我了,你常年征戰,金創藥鐵定不陌生吧。我還是第一次知道,那玩意兒抹上去,火燒火燎地疼,就跟腐肉再生一般,簡直能要了人半條命。”
海蘭察摸了摸後腦勺,憨笑道:“我們都是粗人,平日裏白刀子入,紅刀子出的,腸子掉了都能揉巴揉巴塞回去。這敷藥啊,就得忍,将淤青揉開了就好了。”
海蘭察在和宅待了一盞茶的功夫,便起身道:“你好生養傷吧,改日得空了我再來看你。”
與此同時,阿桂正在養心殿內揣揣不安地看着一份折子:“皇上……這……”
弘歷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扶額道:“不日就是老佛爺的壽辰,朕想着為她老人家建一幢萬佛樓,明旨下發到地方,各省都有捐銀。這是戶部呈上來的捐銀數目,你好好瞧瞧。”
阿桂看着浙江巡撫富勒渾那一欄,白紙黑字寫着二十萬兩,與別省的數目相比,多了一大截,心下暗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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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明安,滿洲貴族出身,年前剛擢升了山東巡撫,捐銀八萬兩。富勒渾,同是滿洲貴族出身,浙江布政使署巡撫,捐銀二十萬兩。阿桂,你的家族還真是好生闊綽,一出手就是二十萬兩雪花銀,那樓裏的無量壽佛像,他一個人捐的銀子夠造兩尊。”
阿桂聽出了弘歷話中的怒氣,慌忙跪下,沉聲道:“皇上這樣說,真要讓奴才無地自容了。江浙本就是富庶之地,每年的稅額都占了大頭,富勒渾捐的多也是情理之中的。”
“呵……稅額?朕已下旨普免了今年的錢糧,哪裏來的稅額?”
“這……”阿桂沉默了。
弘歷輕嘆道:“阿桂,朕知道你是個忠直清正的,可章佳氏的子孫卻未必。若不是看在富勒渾是你的孫族份上,就憑他這份“孝心”,朕就要派人前往江浙徹查。
阿桂聞言,猛地跪下,朝弘歷磕了個響頭:“奴才死罪,奴才自請前往江浙,勢必将那二十萬兩的來龍去脈查個水落石出。”
弘歷擺擺手:“不必,這二十萬兩是他孝敬老佛爺的,地方上的那點貓膩,絕不止是山東一處的問題。此時徹查,不僅師出無名,更會打草驚蛇。你回去敲打敲打他,警醒即可。”
兩人正說着,吳書來悄聲進殿,低聲道:“皇上,海蘭察求見。”
弘歷一面将阿桂扶起,一面吩咐道:“讓他進來吧。”
海蘭察行了禮,瞥了瞥一旁坐着的阿桂,欲言又止。
“你說吧,不必避諱阿桂。”
海蘭察想了想,将和珅赴滇以來的所作所為,和珅昨日伏在他背上說的那些話,如實轉述了一遍。
“苦肉計麽……也難為他對自己狠得下心。”弘歷讪笑一聲,轉頭問阿桂:“阿桂,你說和珅是怎麽想的?我大清泱泱帝國,外邦莫不敢犯。明瑞此次挫了緬邦的氣焰,他竟然說這仗打了也白打;朕采納了他的提議,與緬邦和談,他又說商路不開,和約談了也白談。”
阿桂想了片刻,遲疑道:“和珅,是那位赴滇的新科舉子?”
弘歷點了點頭,又聽阿桂道:“奴才看過此人會試的答卷,所作的文章實在是驚世駭俗,文章裏四政平等的觀點倒是和他所說的如出一轍。”
“會試文章?說起來他會試得了個最末的三百名,莫不是就因為這個“四政平等”?
阿桂颔首笑道:“正是。”
“吩咐下去,将和珅會試的答卷呈供禦覽,朕倒要看看,他還能說出什麽大逆不道之辭。”
阿桂聽着弘歷的谕令,心下暗忖:朝中傳言,和珅出言不遜,沖撞了弘歷,被皇帝厭棄。可如今瞧這架勢,哪裏是厭棄,分明是聖眷正隆啊。
阿桂退下後,弘歷睨了一眼海蘭察,挑眉問道:“你去瞧過他了?現下如何?”
“奴才瞧着沒什麽大礙,還能趴在床上看書。就是嚷嚷着傷處上藥太疼,每次都和上刑一樣。”
海蘭察見弘歷怔愣了片刻,回身取過書案上放着的一個白玉罐盅,遞給海蘭察:“将這藥膏給和珅,就說是你在軍中得來的良藥。”
劉全拿着藥膏進屋時,剛好到了換藥的時辰。和珅如臨大敵般咬着被子,等待着劇痛的來臨。然而預想中的痛楚并沒有出現,傷處一片清涼,連皮膚上的灼燒感也消失了。
和珅疑惑地睜開眼,見了劉全手中的罐盅,挑眉問道:“這藥膏……哪兒來的?”
“海大人給的,說是軍中的奇藥,味兒怪好聞的。”
和珅從劉全手中接過罐盅,放到鼻子下方嗅了嗅,忽地瞪大了眼睛,又仔細地端詳了許久,了然地笑道:“爺我今日有福了,這可是禦用的傷藥。”
“禦……禦用的?可海大人不是說……”劉全磕磕巴巴地問。
“依海蘭察那性子,若這藥真的出自軍中,今早來見我時,便會帶來了,哪需等到這個時候?”和珅指着那白玉罐盅道:“這可是上好的羊脂玉,軍營之中哪會用這樣的物件來盛藥啊?”
見劉全露出恍然的表情,和珅笑笑,不再說話。還有最要緊的一點,他沒說與劉全聽,這罐盅上帶了沉香的香氣。在清代,沉香可是貢品,只有皇帝才有資格使用。這盅藥膏,必定是大內之物。
劉全聽了和珅的話,心下又打起了小九九,滿臉興奮地沖和珅道:“爺,這藥既然是皇上給的,是不是意味着您要升官了?”
和珅勾起了唇角:“等着吧,皇上總會有用得上我的時候。”
如和珅所預料的一般,待他堪堪能下床走路,皇上宣他進宮的旨意就來了。
劉全替他打點好轎子,攙着和珅在轎中坐好,轎夫們便擡着他往宮門處走去。縱然是軟轎,還是颠得厲害。和珅坐了片刻,額上便滲出一層薄汗。
和珅緩步走進養心殿時,弘歷正專注地讀着什麽。太監的通禀聲讓弘歷回過神,擡眼便看見了那個總是打攪他清夢的男人。
數日不見,他比凱旋時更瘦了些,臉色透着病态的蒼白。弘歷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就像被細微的針紮過一遍似的。
這還是午門廷杖後,君臣第一次見面。弘歷見他腳步虛浮,眼看着就要站不住了,方才開口道:“坐吧。”
和珅腳下動了動,卻仍舊躬身站着,臉上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奴才還是站着吧。”
“坐,同樣的話朕不想說第二遍。”弘歷冷了臉色,不再去瞧和珅的表情。
和珅無法,只能小心翼翼地挨上那軟塌,坐下後才發現明黃的塌面下鋪了厚厚的軟墊。
弘歷假裝專注于手上的文折,餘光瞥到和珅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唇邊驀地露出一絲笑意,轉瞬即逝。
“知道朕在看什麽麽?”弘歷忽然問道。
和珅瞅着弘歷手中的文折,半晌搖了搖頭:“奴才不知。”
“朕在看,你會試的答卷。”弘歷将文折推到和珅面前,玩味地笑道:“四政平等,無本末之分。要不是親眼所見,朕還真不知道,你竟存了這樣的想法。”
和珅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訝異,他看着那份文折,字裏行間還有弘歷的朱批,不解地擡眼看着面前的帝王。
“就拿雲南一省,你說說四政平等的理由。要是你能說服朕,朕就點你為新科進士。”
和珅略一尋思,開口道:“皇上知道,雲南有四季如春的美譽,稻麥時常一年兩熟。皇上所用的雲南貢米,便是上好的糧食。但是雲南一省多山地也是不争的事實,一些地區的紅壤更是不利于作物生長,當地的百姓多選擇種植茶樹,許多茗茶都深受邊境異國百姓的歡迎。皇上若是禁止邊境通商貿易,無異于絕了百姓的生計,因而邊患不止。”
見弘歷若有所思,和珅接着道:“至于工政,雲南礦産豐富,若能妥善開掘……”
“簡直荒唐!礦藏儲于地中,乃龍脈之所在,怎能肆意開掘!”弘歷的怒喝讓和珅悚然一驚,繼而歸于沉默。
他到底芯子裏還是個現代人,一時興起,忘記了風水地脈之說是君王的逆鱗。
弘歷見和珅默默不語,只是垂眼瞧着地面,又軟了心腸,溫聲道:“修築滇南商道,朕允了。可有一條,五年內若雲貴邊境再興戰事,朕便唯你是問。”
和珅一時瞪大了雙眼,原想着要軟磨硬泡許久的差事,竟就這樣成了,倒給他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弘歷笑道:“怎麽,朕在你眼裏就是個不通情理的昏君?連苦肉計都用上了。朕有的時候真想敲開你的腦袋,看看哪裏來的那麽多驚世駭俗的想法。”
和珅也跟着淺笑開來:“皇上聖明,是奴才魯莽了。”
弘歷望着那一抹淺笑,忽然道:“和珅,朕不需要第二個錢沣,冒死進谏這樣的事,一次就夠了,下不為例。”
和珅看着帝王俊朗的面容,不自覺地陷進那專注的目光中,喃喃道:“下不為例。”
作者有話要說: 花式打滾求評論求收藏~謝謝留評的小天使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