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會試放榜那日,如和珅所料,并沒有報喜的官差上門。劉全苦等半日,不甘心地拉着和珅去看那金榜。
怎料他從頭名向後看去,找了許久愣是沒有和珅的名字,看到最後一列時,不由地有些洩氣。就在他準備放棄時,猛地瞥見金榜最末一位有個“和”字,心下一顫,忙撥開前頭的人,仔細看去。
“爺,中了,您考中了!”劉全滿心歡喜地回頭沖和珅喊道。
居然又中了!和珅看着排在金榜最末的名字,有些了然地笑了。既然有人願意将貢士的名頭往他手裏塞,他自然沒有推拒的道理。
會試中了,就意味着要參加殿試。殿試的考題由皇帝親命,乾隆朝的考題為一道題長數百字的時務策。考生完成後,閱卷官從高分策文中挑出十份,交由皇帝點出:一甲三名,分列狀元、榜眼、探花,稱“進士及第”;餘下二甲若幹名,稱“進士出身”;又餘三甲若幹名,稱“同進士出身”。
清代入關以後,八旗子弟考中進士的,一只手都數得過來。乾隆帝熟讀經史子集,對漢人的學問極為推崇。和珅此番如能高中進士,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這邊和珅中了貢士,正是春風得意之時;那邊弘歷在禦書房卻氣得摔了折子。
“阿桂……你看看……這就是朕冊封的封疆大吏,要不是福靈安的折子,朕還真不知道他楊應琚有這麽大的膽子!”
禮部尚書阿桂躬身上前,拾起落在地上的折子,粗略地浏覽了一遍,臉上難掩訝異之色,顫聲道:“這……這……楊應琚當真是膽大包天,這等欺君瞞上之徒,理應嚴懲,以儆效尤。”
阿桂方才看的,是雲南永北鎮總兵福靈安彈劾雲貴總督楊應琚的折子。大清與緬邦一戰,清軍進攻木邦受挫,被從新街南下的緬兵斷了後路,損失慘重。總督楊應琚卻在給弘歷的折子上謊稱大捷,置邊境數萬将士的性命于不顧。
弘歷久久地凝視着疆域圖,銅壁關與鐵壁關作為邊境禦敵的大門,如今悉數被緬軍攻破。隴川危在旦夕,楊應琚居然還謊報軍情。弘歷一拳砸在圖上,恨聲道:“他怎麽敢!”
“傳令,速将楊應琚逮捕進京,交予刑部處置。”弘歷臉色鐵青,看了眼垂首斂目的阿桂,沉聲問道:“愛卿久經沙場,戰功卓著,依你看此番雲南的局勢,該派誰繼任雲貴總督?”
阿桂思索片刻,恭謹應道:“奴才鬥膽向皇上舉薦一人,伊犁将軍明瑞。”
弘歷聞言一愣,随即眉峰緊蹙,指尖輕叩着禦案,像是想到了什麽。
弘歷又何嘗不知道大學士傅恒的侄子,現任伊犁将軍明瑞是一員猛将。但弘歷也清楚記得:上一世,明瑞就是因為大意輕敵,而死在了雲貴總督的任上。
明瑞去後,弘歷命阿桂為副将軍,傅恒為經略,再次出兵征緬,方才與緬邦訂立了和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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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桂看皇帝提筆在紙上寫了什麽,裝入信封後遞給他:“讓軍機處發一道廷寄給明瑞,即日起明瑞調任雲貴總督。将這封信附上,務必交到明瑞手中。”
阿桂應諾着接過,随後呈上一份文折:“皇上,春闱中選的舉子名單已整理完畢,兩月後禮部将在保和殿安排殿試,請皇上過目。”
弘歷打開文折,細細地從頭看去,阿桂瞧着皇帝的眉頭漸漸蹙起,心下忐忑。
吳書來卻看明白了,萬歲爺這是在找一個名字,也不知那個叫和珅的舉子,怎麽就入了皇帝的眼。
正想着,弘歷總算在折子的最末找到了和珅的名字,禁不住失笑出聲:“三百名,還真夠大起大落的。”一時又憶起阿桂還在,這才收斂了笑意:“朕尋思着,今年的殿試換個形式,不寫策論了,朕要親自考考他們。”
“這……殿試考時務策……是祖宗定下的規矩。”阿桂為難道。
“阿桂,你是行軍之人,自然懂得随機應變的道理。難不成做個禮部尚書,就讓你變成了一個腐儒?殿試如期舉行,還是定在太和殿,屆時朕會親自前往考問學子。”
“奴才遵旨。”阿桂退出了禦書房,在宮道上走出一段距離,方才取出袖中的中舉名單,找到第三百名,暗暗記住了那個名字:鈕祜祿·和珅。
四月初,和珅第一次以貢士的身份踏進宮門。朱紅色的宮牆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和後世游人如織的故宮博物院不同,彼時還是皇家內苑的紫禁城透着一種天然的肅穆。和珅排在隊伍的最末,跟着禮部的接引官來到太和殿。
預想中頗為壯觀的三百張桌案并沒有出現,大殿內只有明黃的禦座和禦案。和珅疑惑地擡頭,見衆位舉子同樣面露不解。
靜默間,忽然聽到一把尖細的聲音:“皇上駕到。”眼見着領頭的接引官已經跪下了,舉子們才如夢初醒般跟着跪了一地。
弘歷的目光掃過跪着的衆人,一眼就瞧見了和珅。今日的和珅,穿了一身淡藍色的葛麻長袍,更襯得他豐神俊朗。
“平身吧。”弘歷坐上禦座,朗聲道:“此次殿試,不考時務策。朕給各位出一道題,沒有對錯之分,各位可以各抒己見。”
此言一出,臺階下的舉子都面面相觑。殿試不考時務策,這是大清開國以來從來沒有過的。說是各抒己見,可有些膽兒小的舉子,當着皇帝的面,連句話都說不利索,還有弓腰駝背、視力極差、說話結巴的,還沒開考就已經注定了敗局。
當衆人心中惶惶不安時,兩個侍衛擡着一個巨大的卷軸上了殿。弘歷揮了揮手,吳書來便在一旁唱道:“開題。”
只見兩個侍衛緩緩地将卷軸展開,雪白的卷軸上筆走龍蛇地寫着兩個大字:征緬。
和珅心頭巨震,清緬戰争,是乾隆帝十全武功當中,最名不符實的一項。雖說清緬兩國最後簽訂了合約,但大清的損失是巨大的。不僅雲貴邊境生靈塗炭,更兼有國庫空虛之困。原本邊境上的一點小摩擦,由于邊境督撫的魯莽行事,越鬧越大。清廷四次派兵才恢複了與緬甸的邦交和朝貢貿易體系,可謂是勞民傷財。
臺階下的考生在揣度着皇帝的心思,弘歷也在觀察他們的表情:一些舉子抑制不住喜上眉梢,一些則愁眉苦臉,還有一派喜怒不形于色的,讓人看不清深淺。和珅的表情卻不同于以上三類,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他的表情可以稱得上凝重。
“朕不妨給你們透個底,楊應琚帶的人馬,在緬邦吃了敗仗,朕已經派了明瑞繼任雲貴總督。這仗要不要打?怎麽打?各位都說說吧。認為要打到底的,站到臺階左側;認為要和談的,站到臺階右側。”
一時間大部分舉子都站到了臺階左側。一些不明就裏的舉子,見大家都站左側,也都走到左邊的一堆。短短數十秒內,中間就剩下了和珅一個人。所有舉子的目光都聚于他的身上,只見他躊躇了片刻,站到了臺階的右側。
弘歷看着兩邊懸殊的人數,再掃了一眼和珅凝重的表情,莫名地就來了興致:“都說說自己的理由。”
左邊的一位舉子率先出列:“學生以為,我大清國力強盛,乾隆盛世,物産豐足,又何懼那小小的緬邦。我大清文武官員,能為君父分憂者以千百計,又何愁此仗不勝。”
衆學子紛紛附和:“緬邦地處南蠻,尚未開化。我□□地大物博,此時出兵,豈有不勝之理。”
弘歷并未開口,只是将目光轉向了和珅。和珅先朝弘歷行了一禮,而後沖着左側的舉子問道:“諸位可知,雲南一役,要花費多少銀子?”
“這……”這個問題,可将那些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舉子們難住了,一時間竟無人答話。
“雲南一役,沒有八百萬兩軍費,根本打不贏。那麽請問,如今朝廷一年的收入是多少?”
衆人依舊沉默不語,只聽和珅道:“朝廷一年的收入,豐年約七千萬兩,荒年約五千萬兩。”
“學生鬥膽,給各位算一筆賬,戶部司庫當中,一千萬兩的庫銀是動不得的,那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預備給災害應急等不時之需。如今征緬一役,劉藻、楊應琚兩次兵敗,期間耗費的銀兩少說也有一千五百萬。餘下的兩千五百萬兩,還要預備出八百萬兩給明瑞大人做此次征緬的軍費。諸位覺得,除去軍費和朝廷的各項開支,國庫裏還剩多少銀子?”
衆舉子當中,有些已經開始擦汗,更多的則是垂着頭讷讷不語。
“難道諸位以為,這國庫裏的銀子是自己生出來的不成?”和珅原本溫和的語氣帶上了一絲淩厲。
弘歷卻皺起了眉頭,冷聲喝道:“和珅,你這是在跟朕哭窮麽?難道泱泱大國,太平盛世,朕連八百萬兩銀子都湊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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