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孟公綽其人,适合做晉國趙氏、魏氏的家臣,卻不能夠勝任滕國、薛國的大夫之職。學生以為,孟公綽乃名士,德行出衆,清心寡欲,有淡泊名利之心,卻無入世進取之志。身為趙氏、魏氏的家臣,其才學既能為家主所用,又無案牍之勞形,與其秉性相合。滕、薛乃小國,志在求存,大夫必須周旋于列國之間,以國家興榮為己任。孟公綽才能勝任,然其性情散漫,若踞其位,恐将誤國誤民。”
劉綸細看和珅的答卷,發現其破題十分精妙。在一堆不明就裏的卷子中顯得尤為出衆,頓時精神大振,饒有興致地看下去。
古往今來,世人都推崇孟公綽淡薄名利的性情,但劉綸卻認為,這樣的性情,并不适合為官。為官者需要務實,太過清高超脫的人,未必能成為一個好官。在這一摞試卷中,十份有九份都說要效仿孟公綽,成為人人敬仰的名士。唯有這一份卷子的觀點,與劉綸不謀而合。
九月十三,是欽定放榜的日子,和珅作息如常,既無焦慮之色,也無寝室難安之舉。反倒是劉全,心思活泛得很,總惦記着放榜的事。
辰時三刻,胡同裏忽然傳來了馬蹄聲。原本在院子裏蹲着的劉全,“蹭”地站起身來,滿臉喜色地奔進內室:“爺,外頭來人了,官差親臨,爺的名次一定不低。”
和珅放下手中的風土志,正疑惑間,就見為首的官差已經踏進了院子,手裏舉着報帖,笑道:“恭賀新貴人高中解元!”
正說着,後頭又傳來了馬蹄聲,接連着幾撥報喜的,敲鑼打鼓地把四下的鄰居都引到了府門前,真真是鮮花着錦之盛。
饒是和珅,也被這隆重的場面吓了一跳,忙向劉全使了個眼色。劉全妥帖地上前給了喜錢,那官差用手掂了掂,這才笑嘻嘻地将報帖遞給和珅。
和珅展開報帖,見正中寫着“捷報”二字,底下還有一行:鈕祜祿·和珅高中順天府鄉試頭名解元,京報連登黃甲。”
頭名解元?和珅心中驚多于喜。歷史上的和珅,有馮英廉這位東閣大學士做老丈人,在順天鄉試中都名落孫山。自己這半吊子的攪局者,怎麽就高中解元了?
與此同時,紫禁城三希堂內,弘歷同樣一臉驚詫:“你說和珅中了解元?”
吳書來回禀道:“回萬歲爺,千真萬确,奴才還特地确認了,是襲了三等輕車都尉的那位”
弘歷唇邊勾起一抹輕笑:“沒想到,他竟合了劉綸的意。也罷,若是他會試的文章能夠打動鄒奕孝,朕就授他個同進士出身又何妨。”
吳書來瞥見弘歷嘴角那一抹笑意,摸不透帝王的心思,只好沉默而規矩地站在一旁伺候。
弘歷放下手中的禦筆,展開的宣紙上寫着兩句詩:“翻悔歸來增悵怏,人間誰複是知音。”
上一世,十公主大婚,他曾駕臨和珅的府邸,偶然瞧見了書房裏裱着的這句詩,方才明白科舉落第對和珅的打擊是巨大的。弘歷也曾考過和珅的文化功底,雖說比不過學富五車的紀曉岚,但也是熟讀四書五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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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還有一項天賦:他博聞強記,有時甚至能做到過目不忘,弘歷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能銘記于心。這樣一位學問淵博的舉子,居然連順天府的鄉試都沒有考中。弘歷從那時起,就對鄉試的公正性起了疑心。
這一世,他特意在考前将秋闱的主考官撤換為清正不阿的劉綸。果然,和珅考中了,而且還是頭名解元。
弘歷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思,他一面暗恨和珅的八面玲珑,一面又隐隐期待着君臣相見的時刻。
與弘歷矛盾的心理不同,和珅在送走道賀的街坊鄰裏後,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報帖。
鄉試解元,這是多少舉子夢寐以求的名次。
突如其來的中舉,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原想着承襲了爵位後,安分守己地辦差。按照歷史的軌跡,不出三年,自己就會被提拔為三等侍衛。有了親近皇帝的機會,也有了官運亨通的可能。
可如今考中了舉人,一切都不同了,軌跡又一次變向,和珅心中五味雜陳。正想着,就見劉全風風火火地進了屋,嘴裏嚷嚷着:“爺…爺…外邊都在傳,這次會試的主考官定了鄒奕孝。”
和珅一愣,半晌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明年會試的主考官居然是他。
算起來這位鄒大人和歷史上的和珅淵源頗深:鄒奕孝是進士出身,和珅發跡時,鄒奕孝已被授了翰林院侍講。和珅欣賞鄒奕孝的才華,當他的官越做越大,黨羽遍布時,三番四次想拉攏鄒奕孝,卻都被嚴詞拒絕了。
和珅被他油鹽不進的态度激怒了,按鄒奕孝的資歷,原本有許多升遷的機會,卻因為和珅從中作梗,使得他在國子監祭酒的位子上一呆就是七年。同僚都笑話他不識時務,鄒奕孝本人卻安之若素。
沒想到這一回,和珅的前程命運居然掌握在他的手裏。
劉全見和珅自顧自地笑起來,焦急道:“我的主子爺,各地赴京的舉子都上門遞拜帖去了,您要是再不去,可就晚了。”
和珅擺了擺手,笑道:“這拜帖還是不遞的好。”
和珅不上門,各地的舉子可不會放過這個掙臉熟的機會,鄒奕孝府邸的門檻都快被踏平了。這一日亥時時分,鄒奕孝看着苦着臉的老管家,長嘆一聲:“今日收了幾份拜帖?”
老管家将一疊子拜帖遞給鄒奕孝:“今日總共八十六份。”
鄒奕孝并沒有伸手去接,他淡淡地抿了口茶,冷聲道:“拿去燒了。”
管家應了,剛欲轉身,忽然想起了什麽,疑惑道:“今年順天府的解元,倒是沒有投帖。”
鄒奕孝怔愣了片刻,不屑地嗤笑道:“等着看吧,不出三天,肯定上門投帖。”
然而這一回,鄒奕孝猜錯了,一直到禮部投文當天,他都沒有等到和珅的拜帖。
有過鄉試的經驗,和珅這回備考就簡便多了。會試開考之日定在次年的二月初九,共分三場:第一場考四書,第二場考五言詩,最後一場考五經和策問。前兩場出的題都中規中矩,和珅答得也十分順暢。
最後一場,和珅展開策問的試題,瞬間怔住了。雪白的試卷上寫着一行小字:“農工商諸政各有專官論。”
和珅手中的筆停住了,他是知道這道策問的标準答案的。商事,自秦國商鞅變法以來,就一直排在最末,無數富商大賈無論家境多麽殷實,擠破了頭都想捐個官兒做,讓自己的家族與第一等的“士”沾上邊。
可和珅在現代教育的洗禮下,打心眼兒裏不認同這種士農工商的排位。他深知,正是由于重農抑商,清代才會從乾隆之後逐漸走向衰落。一味固守着農為本,商為末,最終的結果只會自取滅亡。
和珅思索良久,腦海中天人交戰:一時想着,不能将自己的前程葬送在一紙策論上,一時又無法違背自己的理智與良知,寫下滿篇昧心話。
最終,還是理智與良知占了上風,他深吸一口氣,提筆寫道:“學生以為,士農工商,四政平等,無首末之分,皆有利于江山社稷…”
走出貢院的那一刻,和珅只覺得卸下了沉重的包袱,連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縱然名落孫山,他也不悔今日的決定。
如和珅所料,他的答卷在閱卷官之間掀起了軒然大波。幾千份策論中,沒有第二個舉子膽敢寫出諸政平等的話。有些恪守禮法的官員,甚至險些氣得掀了桌子。鄒奕孝卻盯着和珅的策論出了神,他雖清正,卻不固執。和珅的話,咋一看驚世駭俗,仔細琢磨卻挑不出錯處。
鄒奕孝在山西當過學政。山西一帶的某些府縣,土地貧瘠,老百姓光靠幾畝薄田根本維持不了生計,最後被迫淪為流民。若能尋個由頭讓他們從商,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面對和珅的這篇策論,他沒有出離憤怒,有的只是滿心的快慰。一位涉世未深的舉子,單靠着幾本聖賢書就能想得如此深入,實屬不易。他堅持要将和珅取為貢士,不料卻遭到同僚的強烈反對。
幾位翰林認為,答卷之人罔顧先賢之言,通篇觀點大逆不道。鄒奕孝卻力排衆議,寸步不讓地要為答卷者取一個名次。
兩方争執不下,最後商議當場開封驗名,衆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卷子上的名諱。“哎呀,是和珅!”鄒奕孝身旁的一位官員忽然驚呼出聲:“這人是今年順天府鄉試的解元!”
鄒奕孝覺得這個身份有些耳熟,細想之下反應過來,就是那個從頭到尾都沒往他府上投拜帖的解元。鄒奕孝禁不住心生欽佩。
正想着,又聽一位官員遲疑道:“今年順天府鄉試,主考官是戶部的劉侍郎吧。”
此言一出,方才那幾位“義正辭嚴”的翰林都沉默了。戶部侍郎可是個有實權的位置,雖然品位不算最高,卻也不好得罪。
鄒奕孝瞧着幾位翰林的表情,計上心來,挑眉笑道:“這和珅可是劉大人親自挑的,各位不買鄒某的帳,總得給劉大人幾分薄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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