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和珅垂首應道:“回皇上的話,這詩并非學生所作。”
“你有何證據?”弘歷面沉如水地問道。
“皇上請看,這紙上的字跡不對。學生除了學趙孟頫外,還學董其昌。可這紙上的字,只有趙骨,卻沒有董筋。”
弘歷聽了這話,嗤笑一聲:“和珅啊和珅,你這又是趙孟頫,又是董其昌的,何不直白一些,說是仿朕的字呢。”
“和珅不敢。”和珅挪了挪跪麻了的腿,冷不防卻被一疊稿紙砸中了腦門。
“不敢?這是你的功課吧。你看看上頭的字,若是換成朱批,說是禦筆也沒幾個人會懷疑。”
和珅伏跪在地,朗聲應道:“皇上的字,雄渾飽滿,一氣呵成,學生仰慕已久……”
話未說完,一個盛滿茶水的杯子迎面飛來。和珅偏頭一躲,茶杯就在身後的地上碎成了幾片。
“投機耍滑,阿谀奉承,你若把這份心思用在正道上,當年何至于……”弘歷猛然頓住了,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急忙去看和珅的表情。
和珅好似被吓住了,一張臉蒼白得可怕,只覺得手腳冰涼,心下疑惑又忐忑:史書記載,和珅之所以得了乾隆賞識,和他一手酷似乾隆的字有很大的幹系。這位好大喜功的帝王,對馬屁向來是來者不拒的,今天這是怎麽了?
弘歷見和珅低着頭,一副惶惶然的模樣,霎時間也于心不忍,緩和了語氣道:“這首詩既不是你作的,那你可知是出自何人之手,作詩之人意欲何為啊?”
和珅輕輕地舒了口氣,溫聲道:“回皇上,這詩是今日傳到學生手裏的。它的作者學生不清楚,不過學生認為,這詩還有另一種含義。”
弘歷審視了他半晌,開口道:“說說看。”
和珅回憶了一下詩文,從容應道:“學生以為,這‘千人石上坐千人’指的是這官學中的萬千學子;這‘一半清來一半明’,是指其中的學生,将來為官清正廉潔,明察秋毫;至于這‘兩朝天子一朝臣’,指的是咱們大清的兩朝元老,頗受百姓愛戴的劉統勳劉大人。這詩裏的意思是,寄語吳教習,希望他将來能多培養幾位像劉大人那樣的棟梁之才。”
和珅一邊答話,一邊腦子轉得飛快,從那一溜兒的滿清名臣中搜腸刮肚找出一個兩朝元老來。硬是把一紙諷刺教習,私藏不臣之心的詩文,說成是贊譽之辭。
這話說完,又是一室寂靜。弘歷也不說話,端起桌上新沏的茶水,慢悠悠地品了一口。卻在衆人都放松警惕之際,猛地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案上,一聲悶響昭示着他的怒火:“劉統勳?好一張如簧巧舌,他吳省蘭算個什麽東西,能教出劉統勳,他頂多也就能教出個和珅。你和珅又是個什麽官,清正廉潔,明察秋毫,你哪個字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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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跪在地上聽着弘歷的問話,沉默了一陣,方才答道:“學生想做能臣。”
弘歷到了嘴邊的訓斥又咽了回去,和珅跪在地上的姿态與記憶中的那個身影重合了。
記憶中的和珅,确實是個能臣。
論剛毅,他不及阿桂;論直率,他不及錢沣;論清正,他不及劉墉;論文采,他不及紀昀。
可是弘歷比誰都清楚,他離不開和珅。
和珅就像個百寶囊。他想要的,和珅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會為他辦到。
南巡要銀子,和珅去籌;打仗要銀子,和珅去籌;老佛爺過千秋節要銀子,和珅去籌。他喜歡看和珅竭盡全力地讨自己歡喜,費盡全力地周旋于官吏之間。那些私密的事情,他不能對旁人說,唯有和珅,能夠充當一個合格的傾聽者。
在太後面前,他要做個好兒子;在後妃面前,他要做個好丈夫;在滿朝文武面前,他要做個威嚴的君主;唯獨在和珅面前,他能做一回無所顧忌的逍遙天子。
漸漸地,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依賴和珅。只要能和他呆在一起,便心安快活。他不曉得這種情緒是什麽,然而他樂意将和珅綁在他的身邊。從禦前大臣到內務府總管,他許給和珅高官厚祿,世人豔羨的權柄。他的生活起居,他的日常出行,他的脾氣心情,沒有人比和珅更清楚。
他的皇後烏喇那拉氏說:“和珅事事為皇上考慮,臣妾知道皇上看重他,但再怎麽看重,也不能越了君臣之界。”
年少氣盛的帝王淺笑着應道:“朕的心中所想,和珅都能領悟。朕想不到的,和珅都替朕想到了。如果哪一日,皇後也能做到這些,朕自然會多看皇後一眼。”
就是這一句話,将烏喇那拉氏氣得絞了頭發。弘歷命人收繳了她的金印金冊,一國之母只剩下個虛名。
惇妃汪氏,十公主的生母。在得知他要為女兒和豐紳殷德賜婚時,恨聲道:“皇上對和大人存了那樣的心思,何苦讓十格兒來當犧牲品。”隔日汪氏就被貶為惇嫔。
後妃都能看出來的情愫,和珅那樣八面玲珑的人又怎會不知道。然而他沒有點破,只是在南巡時,給皇帝找各色莺莺燕燕;在西洋使節來訪時,向他獻上金發碧眼的女子。和珅用這種方式,一次次地提醒他,他們之間隔着君臣大防。
他竭盡所能地縱容和珅,只因為他相信:和珅絕不會欺騙他、辜負他、背叛他。在和珅的勸說下,他坐上太上皇的位子。他繼續将大權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裏,卻沒想到引來了新皇嘉慶對和珅的忌恨。
弘歷每晚閉上眼睛,耳邊都會回蕩着和珅在他臨終前的呼喊:“皇上啊,您就這麽走了,您讓奴才怎麽辦?”
他死後的靈魂随着和珅游蕩了許久,看着和珅在崇文門橫征暴斂;看着和珅收取官員的賄賂;看着和珅向新帝獻上玉如意,言辭鑿鑿地表着忠心。弘歷只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冷,常年身居高位讓他不會輕易付出感情,但一旦付出了便如同洪水猛獸,一發不可收拾。
到了最後,他的好兒子嘉慶皇帝終于積攢了足夠的實力,一舉擒拿了和珅。短短數日之間,就将和珅奪職、抄家、下獄。他看着從前他百般縱容的人,涕泗橫流地跪在新帝面前,凄哀地哭訴道:“奴才家中還有妻兒,求皇上饒奴才一命。奴才願為皇上做牛做馬,聽憑皇上驅使。”
彼時成為一縷虛魂的弘歷苦笑一聲:原來只要是皇帝,你就願意為他鞍前馬後;原來只要能保住你的榮華富貴,你可以在任何人面前痛哭流涕;原來朕在你心裏從來都不是特別的那一個。”
弘歷看着和珅被押解游街時,沿途叫好的百姓拼命地往和珅身上扔臭雞蛋。腥臭的蛋液順着那張憔悴的俊臉緩緩滑落,弘歷忽然就覺得自己錯了。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朕不會再縱容他,不會讓他落到如斯田地,也不會……再自作多情……”弘歷的孤魂看着天牢的牌匾呢喃道。
說完這句話,他就失去了意識。原以為自己堕入了輪回道,沒想到一睜眼:自己竟回到了乾隆二十年,和珅還沒有入朝為官。
歷史竟真的重來一次。
弘歷這一回憶,就将和珅晾在了一邊。和珅伏在地上,帝王的沉默讓時間變得分外難熬。
“能臣,好一個能臣。”弘歷回過神道:“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吳省蘭,和珅救了你的命,今日要不是他,你這腦袋和脖子就要分家了。”
弘歷走後,和珅後背的衣裳都濕透了。吳省蘭被學生攙扶起來,朝和珅作了一揖。
“老師這是做什麽?”和珅忙回了一禮:“老師對學生的教誨,學生受用不盡。”
吳省蘭擺擺手:“今日之情,老師記在心裏了。你年紀輕輕,就入了皇上的眼,将來必定前途無量。”
之後的日子裏,和珅在官學裏學習的科目除了四書五經,還有滿漢蒙藏四種語言。騎射課就相當于現在的體育課,因着上輩子從未拉過弓,和珅第一次看見清代的弓箭,興奮得雙眼冒光。火器課則相當于現代的化學課,和珅在官學裏,接觸到了許多現代已經失傳了的知識和經驗,深深地體會到了古人的智慧。
兩年後,和珅參加了童試,中了秀才,下一步便是參加戊子科的順天府鄉試。在他專心準備鄉試期間,忽然聽到了一條消息:皇帝給東閣大學士馮英廉的孫女馮霁雯賜婚了。
和珅坐在洪福酒樓裏,一面飲着茶,一面向那跑堂的小厮打聽:“不知這婚指的是哪家的公子啊?”
小厮撓了撓頭,腼腆地應道:“聽說是傅大學士的第四子。”
和珅心下一沉,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原本這馮霁雯是和珅的妻子。真正的和珅就是靠着她的祖父馮英廉的名望和權勢發了跡。可如今,她卻被指給了傅恒的四兒子,福長安。
本來他還頭疼着,該如何推拒這門婚事。不曾想一道聖旨,就将既定的路線打亂了。
因着他的到來,歷史的巨輪,真的在緩緩地變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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