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和珅拿着賣地得來的銀子,總算成功複了學。官學裏為學生設了住處,但那些自小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自是看不上住處簡陋的設施,走讀的人數很多。像和珅這樣,吃住都在學校裏的,還真沒有幾個。
鹹安宮官學是旗人子弟的學校,學生大部分都是高官顯貴之後。就算是常保在世時,和珅的家境也是不能與京官子嗣相比的。喜歡相互攀比家世門第的纨绔子弟們自然瞧不上他。
一日課畢,幾個京中大員的兒子相約着到迎春樓飲酒,見和珅正在收拾筆墨,便腆着臉笑道:“善保大學究可願賞個臉,與我們一道去消遣消遣。”
和珅一邊拾掇着桌上的墨跡,一邊淡淡地應道:“我就不去了,你們玩得盡興些。”
和珅對那煙花之地并沒有什麽興趣。他對女子素無興致,被女人的脂粉氣圍繞着,除了難受再沒有其他感覺。再加上他囊中羞澀,和那些一擲千金的豪門公子,自是沒法兒比的。
他以為自己的拒絕委婉又不失風度。殊不知看在別人眼裏,就是刻意裝成假正經的樣子,那些個孟浪少年,最受不得他這副模樣。
待和珅回過神來,那夥少年的頭兒已經站到了他的桌前,端起桌上未幹的硯臺,就朝那謄滿端正小楷的宣紙上撒去。
黑白相間的紙張瞬間就被黑色的墨汁沾染了。和珅平靜地看着那一摞廢了的功課,将它們揉成團扔進了廢紙簍裏,臉上的表情卻依舊平靜如初。那少年見和珅還是一副氣定神閑、唇角帶笑的模樣,頓覺無趣,糾纏了一陣也就随着衆人離去了。
少年一走,和珅緊繃的脊背就松懈下來。如今的和珅,內裏是個二十五六的成年人,自然不會跟幾個十歲的孩子計較,但并不代表他不會生氣。從穿越到現在,他所經歷的樁樁件件,都是原主前世的際遇,連他都要緊握着拳頭将怒氣忍下來。他無法想象,當年年僅十歲的和珅,是怎樣熬過這一次次滿懷惡意的羞辱的。
面對着出身就比自己高貴的公子們,他打不得,罵不得,不能動手,不能還手,能做的,只有忍。
和珅是帶着怒氣睡着的,次日走進講堂,就見昨日那位挑釁的少年手中拿着什麽,一群人圍在他身邊指指點點。
走上前去一看,白紙黑字寫着一首打油詩:“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來一半明,寄語松江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人。”這詩文下的署名,竟是明晃晃“善保”二字。和珅才看清紙上的字,衆人就都發現了他,一時間喧鬧聲戛然而止。一部分學子同情地望着他,平素與他不對盤的幾個則是一臉的幸災樂禍。
和珅禁不住蹙起了眉頭,他有上輩子的積澱,知道這首詩的出處。這詩原是江南的讀書人為了諷刺明末清初的降臣吳梅村所作。這吳梅村,是江蘇太倉人,而這張紙上的詩,卻将地名太倉改作了松江府。松江府的吳學士,說的不是吳梅村,而是這官學裏的教習先生吳省蘭。
和珅心念微動,轉瞬間便明白了:那群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不知怎的想出這陰毒的招兒,冒了自己的名字寫了這麽一首大逆不道的詩,公然諷刺官學教習吳省蘭。吳省蘭祖籍松江府,往上數三代也是明朝世家。這“兩朝天子一朝臣”,就是一個響亮的巴掌,打在吳家祖宗的臉上。對于注重名節的讀書人來說,這是奇恥大辱。
和珅剛欲開口,就見吳省蘭拿着書進了屋,那首詩很快地傳到了吳省蘭手裏。這位教習先生定定地瞧着手裏的紙,氣得幹瘦的身子都微微顫抖起來,揚手就将紙摔在了和珅的臉上:“這…是怎麽回事?善保…這詩可是你作的?”
算起來,和珅是官學裏為數不多的勤奮學生。吳省蘭一向十分看中他,但那清清楚楚的白紙黑字,卻讓他氣血上湧,險些沒氣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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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詩…不是學生作的。”和珅斂目低頭,态度恭謹誠懇。
“那這上頭的署名,你如何解釋?”吳省蘭瞧着紙上的字跡,暗暗搖頭。這上頭仿寫的是趙孟頫體,與和珅的字有幾分神似,但卻沒有抓到精髓。
吳省蘭認得和珅的字。同窗都以為,和珅學的趙孟頫體。可吳省蘭知道,他真正仿的,是當今聖上的字。
“上頭并不是…”和珅話未說完,就聽屋外傳來了一把尖細的聲音:“皇上駕到。”
吳省蘭悚然一驚,急忙朝屋外走去,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身後的學生也跟着刷刷地跪了一片。原本準備解釋的和珅,也匆忙地跪在後排。
和珅等了許久,都沒有聽到皇帝叫起的聲音。打從穿越以來,他還從未跪過那麽長時間,只覺得腿腳酸麻。他克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擡眼去瞧那站着的帝王,急切地想要一睹乾隆帝的真容。
卻說弘歷身旁的吳書來候了好一會兒,也沒聽到萬歲叫起。餘光裏俊逸潇灑的皇帝,正不錯眼地盯着人群中的一處。
和珅原想着那麽多的人,弘歷必定不會發現他的小動作。然而剛一擡眼,就與帝王戲谑的目光撞個正着。
“被抓包啦!”和珅趕緊收回視線,試圖緩解緊張的情緒。
吳書來覺得躬身的時間久了,自己都出現了幻覺。卻瞥見萬歲爺唇邊勾起了一抹淺笑,短短數秒,便又恢複了常态。
“都起來吧。”年輕的帝王聲音裏帶了一種渾然天成的威嚴。
“謝皇上。”吳省蘭顫顫巍巍地起身,瞧了一眼站在皇帝身後的自家兄長,翰林院侍讀吳省欽。見他微微地沖自己搖了搖頭,便靜默地候在一旁。
弘歷舉步走進室內,環顧着諸位學子的書案,在其中一張桌案旁停住了。他伸手拿起案上的書稿,粗略地翻了翻,忽然問道:“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吳省蘭剛想應答,就被弘歷擡手止住了:“諸位,可有答案?”
一室的靜默讓弘歷不悅地皺眉,又朗聲問了一遍:“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滿堂學子,依舊沒有一個人出聲。吳省蘭焦躁地擦了把汗,直覺自己這鹹安宮教習之位要不保了。
和珅垂着頭,與衆人一同沉默着。他知道,皇帝問的是《論語》裏的內容。那些平日裏只顧花天酒地的權貴子弟,連滿語都只學了個皮毛,對漢人的四書五經就更是一竅不通。
弘歷目光灼灼地望着一個方向,像是在等什麽人開口,逐字逐句地又問了一遍。語速雖然放慢了許多,但話裏的氣勢卻越來越強,直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吳省蘭原本低垂着頭,已經不抱希望了。不曾想在一群困惑不解、面面相觑的學生中聽到了正确的答案。
和珅一邊說着答案,一邊偷瞄上座坐着的男人。從方才開始,他就一直感覺到一道頗具壓迫感的視線從上座投來。被帝王的目光注視着,和珅後背的衣衫都濕透了。
“好!”年輕的帝王話裏透着贊賞:“你叫什麽名字?”
和珅恭順地應道:“學生鈕祜祿·善保叩見皇上。”
弘歷瞧着眼前的這一叩首,只覺得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只要他一個轉身,和珅就候在不遠處。眼前的少年,遠沒有上一世的成熟圓融,聲線中還帶着幾分青澀,卻青澀得讓弘歷欣喜。
還好,一切都來的及……
吳書來見皇帝怔怔地瞧着和珅,也不說話,忙輕聲喚道:“皇上…皇上…”
弘歷回過神來,略一點頭,接着問道:“方才的句子,何解?”
和珅心中暗暗打鼓,面上卻無比淡定,淡笑着應道:“這句話的意思是,為官者,應當向皇上盡忠,皇上能夠做到禮賢下士,是天下萬民之福。”
弘歷滿意地颔首,口中默念着:“善保…善保…今後你就叫和珅吧,珅者,玉也,願你今後能如玉般溫潤通透,機敏從容。”
和珅渾身一顫,難以置信地擡起頭,皇帝的眼中蘊藏着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緒。少年怔愣間,藏在袖中的打油詩掉了出來。
和珅冠玉般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急忙伸手去拾,卻被弘歷叫住了:“那個…從袖中掉出來的,是什麽東西?”
吳書來搶先一步拾起地上的紙,呈到弘歷面前,和珅暗道不好。只見弘歷盯着那紙看了許久,臉上的表情由晴轉陰,再擡起頭時已是烏雲密布。厲聲喝道:“和珅,誰給你的膽子,竟寫下這種悖逆之詞。”
不待和珅辯解,便又沖吳省蘭道:“這就是你教出來的,我大清的肱股棟梁?!”
吳省蘭見天威震怒,腿腳一軟便跪倒在地,讷讷地垂着頭,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弘歷瞥了眼伏跪着的少年,沉聲道:“和珅,你還有何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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