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待劉全的傷好利索了,和珅向官學告了假,主仆二人踏上了前往保定的路途。
和珅騎着馬走到官道上,一路上左顧右盼,看什麽都覺得新鮮。空氣中沒有了煙塵,取而代之的是官道上馬糞的氣味。
這樣走了一兩日,劉全見他面露疲色,便雇了一輛馬車。和珅乘車,劉全趕車,如此四五日便到了保定。
二人在客棧修整了一番,随即便上門拜會。賴五官兒做得不大,宅子倒是不小,與和珅家京城的院子比也是不差的。
劉全上前敲開了賴宅的門,那管家只打開了一條門縫,看了眼劉全衣着寒酸的模樣,二話不說便要将門合上。劉全也不是個吃素的,死死地扒拉着門縫,硬是沒讓管家合上門。和珅适時上前,溫聲道:“勞煩代為告知你家老爺,就說鈕祜祿·善保來訪。”
管家正和劉全較着勁兒,見和珅穿着體面,彬彬有禮,臉色也緩和了幾分,抛下一句:“等着。”便又趁劉全不備,将門阖上了。
劉全朝地上啐了一聲:“不過是條看門狗,神氣什麽!”
和珅轉頭瞥了他一眼,語氣如常地勸道:“稍安勿躁。”
大約過了一刻鐘,賴宅的大門打開了,賴五打量了二人一眼,便滿臉堆笑着朝和珅走來。
“少主人,這日子過得真快啊!想當年小人初見少主人,還是個奶娃娃,如今竟已經這麽大了。”
和珅朝他點了點頭,兩人寒暄了幾句,賴五便領着和珅進了屋,不多時便上滿了一桌好菜。賴五站在一旁,一面替和珅布菜,一面笑道:“少主人來的匆忙,家裏也沒備什麽吃食,這等粗茶淡飯想必少主人是看不上的。”
和珅也不管賴五說些什麽,徑自吃飽喝足,又用茶水漱了漱口,方才對賴五說明來意。
“從前家父在時,總是提起您,說您辦事妥帖。如今家父驟然離世,家中遭此變故,各項花銷十分吃緊,正是急需用錢的時候,便前來保定,想向您借些銀錢。”
話一出口,賴五臉上的笑容便淡了些:“不知少主人想借多少?”
和珅朝他伸出了一根指頭,賴五挑眉笑道:“十兩?好說,好說,我這就讓人取來。”
怎料和珅搖了搖頭,篤定道:“一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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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五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沉聲道:“近些年保定大旱,田地經常顆粒無收。當今萬歲爺南巡,保定的百姓也要捐錢納糧。那區區幾畝地,經此一折算,也不剩多少錢了。少主人若是要個零頭,賴五還能給您湊出來,可這一百兩,您就是把我賣了,也湊不到這個數兒。”
和珅聽了這話,也沒有像劉全一般動氣,只是在心裏算了筆賬:早些年常保還在的時候,賴五上繳給家裏的谷物便常常是不足數兒的;常保去世後,賴五更是明目張膽地将上繳的份額減到兩三成。家裏念着舊情,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沒想到,如今自己急着湊學費,賴五卻百般推脫。
和珅看了眼得意洋洋的賴五,知道這人是個混子,臉皮堪比銅牆鐵壁。也不再跟他廢話,總歸地契在自己手中。他領着怒氣沖沖的劉全出了賴宅,将一紙訟書遞到了保定府。
公堂之上,和珅直言賴五每年上繳的糧食都缺斤少兩,如今更是明明有餘錢,卻見死不救。不曾想那保定知府與賴五早已串通好了,只等和珅上門。連理據都沒聽完,知府便将驚堂木一拍,當着旁聽百姓的面,指責和珅無中生有,妄圖敲詐勒索。
劉全氣得渾身發抖,“狗官”二字險些脫口而出,被和珅一個淩厲的眼神瞪了回去。
直到二人出了府衙,劉全的表情還是恹恹的,和珅從懷中摸出兩個銅板,買了兩個熱騰騰的包子,将其中一個遞給劉全。
吃上了熱包子,劉全很快就将公堂之上的氣憤抛諸腦後了,眼巴巴地望着和珅道:“主子,咱們怎麽辦,總不能兩手空空地回去吧,怪丢人的。”
和珅想起方才在府衙,賴五氣焰嚣張地沖自己道:“少主人要真的急着用銀子,何不将田地賣了,地契是死的,買賣可是活的。”
和珅知道,在古代,賣地就意味着變賣祖産。古人祖宗的觀念強,賣房子、賣地是對祖宗的不敬,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罵的。賴五撺掇着自己賣地,分明是沒安好心,想要好好折辱和珅一番。
可他錯算了一點,今日的和珅,內裏可是換了芯子的,腦子裏沒有那些封建倫理的條條框框。在他看來賣地确實不失為一個籌錢的好辦法,至于旁人怎麽看,他還真的不在乎。
打定了主意,和珅便囑咐劉全去找賣家。隔日清晨,和珅剛梳洗完畢,就見賴五一臉殷勤地尋到客棧來。
見了和珅,臉上堆着笑道:“少主人想通了,要是想賣地,小人倒是知道一位極好的買家。”
“哦?”和珅一邊用着早膳,一邊冷眼瞧着賴五自導自演的把戲。
“少主人可還記得,昨日在那公堂之上的知府大人,咱們保定府的青天大老爺穆琏璋。”
和珅嗤笑了一聲,他當然記得,那位颠倒黑白、假公濟私的保定父母官。看來自昨日升堂以來,他就一直觊觎着自己手裏的地。
“出個價吧。”和珅也懶得和他繞彎子,接過帕子擦了擦手,等着賴五給價錢。
“活賣五百兩,說實話保定這些年的收成不好,這個價錢還是知府大人…”
“絕賣。”和珅出聲打斷賴五的話。此話一出,卻連劉全也愣住了。
劉全伏在和珅耳邊,輕聲道:“主子,你這樣,夫人要是問起來…”
和珅瞥了他一眼,看他一臉為難,溫聲道:“夫人問起來,就說是我的主意。這地,絕賣,一千兩。”
賴五被他的氣勢震住了,半晌點了點頭,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揚:“好,好,少主人真是爽快,就這麽說定了,一千兩,永不加找,永不贖回。”
賴五只當和珅年紀小,涉世未深。催着和珅立下賣地書契,約定好隔日更寫當冊,過割錢糧,便興沖沖地回衙門報官投稅去了。賴五就這樣替穆琏璋談成了一筆大買賣。
和珅站在客棧的窗前,望着窗外碧藍的天,想起曾經在書上看過的一句話:“一邑之中,有田者十一,無田者十九。”清中期土地兼并嚴重,官吏和豪紳壟斷了鄉裏的田産,無數自耕農因稅收課役過重而淪為佃農。
封建王朝,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只有讀書,才能入閣拜相,才能成為天子近臣。而要在鹹安宮官學繼續讀下去,需要大把的銀子。
和珅了解這個時代的規則:他要讀書,他要當官……
回去的路上,和珅坐在馬車裏,主仆二人都不像來時那樣輕松。劉全見他不說話,疑心他擔心夫人的責備,便拍着胸脯道:“主子不必擔心,夫人若是責備您,奴才替您受着。”
和珅笑着搖了搖頭,他既然敢自作主張賣田,自然也不懼旁人的言語。
剛一到家,連一盞茶都來不及喝,繼夫人便打發人來請和珅到正廳問話。
和珅一進正廳,就見不僅是正室夫人,常保的幾位偏房都在。他朝正中坐着的婦人行了磕頭禮,繼夫人也不叫起,只是問道:“帶去保定的地契呢?”
和珅擡起頭,垂眸應道:“我将地賣了。”
繼夫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全家就指着幾頃地的地租過活。他倒好,去了趟保定借錢,直接就把地賣了。
“你個敗家子,你這是要把我氣死啊。”繼夫人怒極攻心,揚手就往和珅身上招呼。
劉全擋在他的身前,死死地将他護住。和珅卻沒有被吓住,一字一句道:“我和琳哥兒都要上學,靠着那點地租根本付不起學費。”
繼夫人見他還敢頂嘴,火氣又上來了,打不到和珅,她的巴掌就落在劉全身上。手上的首飾一劃,劉全臉上就是一道血棱子。
一位偏房見她氣得狠了,忙上前攙着,低聲勸道:“夫人息怒,善保說的也在理,兩兄弟都要上學,地租确實負擔不起他們的學費。”
繼夫人冷笑道:“上學?也不看看那是什麽地方,那可是一等一的官學。老爺都去了還把自己當公子哥,指着別人來養他?”
見和珅默默不語,便指着他道:“現在,趁銀子還在,去把地贖回來。”
和珅一面替劉全捂住傷口,一面應道:“簽的是死契,絕賣。我尋思着,五百兩給我和琳哥兒作學費開銷,還有五百兩交給您管家。”
一時間滿堂寂靜,饒是那位勸和的偏房,都覺得和珅此舉過于狠絕,那可是祖宗的基業啊。
繼夫人捂着胸口,恨聲道:“給我滾,別再出現在我眼前,給我滾…”她抓起桌上的茶杯,朝和珅擲去,滾燙的茶水濺了主仆二人一身。
偏房見勢不對,對和珅使了個眼色,緩緩地替繼夫人順着氣,柔聲勸道:“善保和琳哥兒都是夫人的孩子,将來他們出息了,我們這些老人還得倚仗他們咧。”
和珅扶着劉全走出老遠,還聽見正廳裏傳來繼母刻薄的聲音:“誰敢指望他們啊,連祖宗都不放在眼裏的孽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