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風起尼羅河四
阿波羅笑了。
“你懂得可真不少,科洛尼斯。”
“他們的确是當着我的面吵了一架,幾乎就要打起來了。只不過,‘世界的本源是水’,與‘世界的本源是水土風火’,其實沒有多大區別……”
他忽然剎住了話頭,上前一步,周身蒸騰着烈火一般的熱浪,厲聲喝問:“誰?!”
一只巨大無比的獅子慢騰騰地從尼羅河底爬了起來,腦袋上卻頂着一張同樣巨大的人臉。它滴溜溜地朝狄安娜轉了轉眼珠子,耷拉着腦袋朝她淌了過來,伏跪在她的腳邊,呼哧呼哧地喘着氣。
阿波羅臉色微變。
世間惟有狩獵女神,才能在什麽也不做的情況下,令雄獅伏跪,百獸拜服。
她……
她彎下腰,摸摸那顆巨大無比的腦袋,笑吟吟地安撫道:“別沮喪、別沮喪。就算我猜出了你的謎語,世界上還有很多人猜不出來呀。你一直都是一只又聰明又威猛的好獅子。”
獅身人面獸擡起頭,用一種無比炙熱的目光看着她。
她揪揪它圓潤的獸耳,繼續肯定地點了點頭:“還是一只很帥、很盡忠職守的獅子!”
獅身人面獸得意地翹了翹尾巴,昂首挺胸地走了,只留下一個很帥很潇灑的背影。
狄安娜:……
她拍拍裙角沾上的沙礫,站起身來,繼續仰頭看着阿波羅。即便這些天她的個子可勁兒地抽長,也才勉強長到了他的肩膀……再往下一點點,和他說話時很是吃力。
阿波羅靜靜地看着她,燦金色的眼睛裏終于隐含了一絲笑意。
他似乎有那麽一點點、相信她和狄安娜關系匪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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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安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稍稍往旁邊挪了挪,而後繼續很傻很天真地問道:“不同?為什麽不同?難道‘水’和‘水火風土’竟然是一致的麽……它們明明就是不一樣的嘛……”
阿波羅忽然笑了,眼中再次染上了一抹淡淡的幽藍。
“因為波塞冬。”
狄安娜心頭一跳:果然!
“我與波塞冬的關系一度非常好。那時,我才剛剛踏出德羅斯海島,宙斯也才剛剛在奧林匹斯聚齊了衆神,試圖推翻克洛諾斯……”
阿波羅靠着一塊石頭坐下,眼中忽明忽暗。
狄安娜亦在他身邊跪坐着,一副“聆聽殿下垂訓”的表情。
“……要推翻他,自然要先摸清他的底細。那時,我們得知了一個古老的傳說。在世界的最初,衆神還不會飛。”
狄安娜愕然。
明明她所見到的衆神,包括上古時代至今的諸位神袛,通通都是會飛的……
“當時,天與地緊緊貼合在一起,世界上只有前後左右,沒有上和下。克洛諾斯一鐮刀分開了天和地,于是衆神學會了飛翔。”阿波羅停頓片刻,眼中那抹幽藍愈發深了,“只除了烏拉諾斯。他無法理解‘上’和‘下’的存在,所以他不會飛。”
狄安娜略略思考片刻,懂了。
克洛諾斯創造了世界的第三維,但烏拉諾斯無法理解這種第三維,所以他永遠無法跨越“上”和“下”,也無法學會飛翔。
“他窮極畢生之力,也沒弄明白世上為什麽會有‘上’和‘下’,于是他陷入了永恒的沉眠。”
阿波羅話鋒一轉,目光也隐隐淩厲起來,“當時,奧林匹斯衆神一致認為,倘若我們能創造出一個連克洛諾斯也無法理解‘秩序’,自然能将他永久地放逐于黑暗之淵。”
“我們嘗試了很多次,甚至将世界颠來倒去地揉,也沒能如願。後來宙斯提議,不妨從世界的本源入手。克洛諾斯是司掌時間與空間的神,時空的永恒,即是他掌控萬物的‘規則’所在……”
“當時我還太小,只隐隐約約記得波塞冬說,世界的本源應該是水,宙斯卻說應該是水火風土,哈迪斯一直保持沉默,也一直在瘋狂地計算着什麽……直到後來,雅典娜抛出了一個理論:萬物的本源,應當是無數細小而不可分割的‘原子’。我們這才知道,她得到了人族的助力。”
“神會因為無法理解這個世界而深陷沉眠,可人族卻不會。”
“宙斯最終如願以償。而那時,也是我也第一次嘗試着來到人間,在米利都,與人族攀談。”
“在米利都的一場辯論中,我遇見了波塞冬。”
“當時他在喝酒,喝醉了之後,對我說,他過得很不好。”
“他說:若他不是海神蓬托斯的女婿,要順利執掌海界,勢必要比哈迪斯執掌冥界更為艱難。”
“我陪他喝了整整一晚的酒,對他說,只要我在米利都一天,米利都學派就會一直不停地嘗試着論證‘世界的本源是水’。後來他放棄了,甚至放棄了整個大.地,一手創造了亞特蘭蒂斯。”
“十五年前,波塞冬再一次來找我,問我恨不恨宙斯。”
“而‘世界的本源是水’,和‘世界的本源是水土風火’,本來就是錯的。只不過因為波塞冬,也因為我,它們暫時變成了對的。”
阿波羅一口氣說完,感覺胸中積郁的悶氣又散了些,望着空中皎潔的明月,發了好一會兒呆。
狄安娜驚得說不出話來:“你知道……”
“他在利用我。”阿波羅含笑點頭,“或者說,要與我結成一個利益的聯盟。他利用我,我又何嘗不是在利用他?他防我防得跟什麽似的,我又何嘗對他坦誠以待過……”
他閉上了眼睛,笑容中多了一絲無奈和自嘲:“我本以為,自己會将這些過往忘得一幹二淨的。自從将狄安娜接到奧林匹斯之後,我就一直在試圖忘掉它們。”
狄安娜只覺得喉嚨裏梗着一塊硬硬的東西,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很久很久之後,她才聽見了自己幹澀得喑啞的聲音:“後來……呢?”
“後來?”阿波羅很輕很輕地笑了一下,“我嘗試着理解不同的理論,嘗試着學習很多東西,神格一次次崩碎了又重塑……你大約不知道,對于神來說,有些學說,是不能輕易去嘗試的。嗯,然後有一次,我離死就只差那麽一點了,卻又被宙斯叫去處決肆虐在暗淵中的兇獸,結果……”
結果,結果什麽?
狄安娜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袖。
她知道神格崩碎的傷害有多大,神格重塑又有多難……阿波羅他,他究竟在生與死的邊緣轉了多少次,才有了秩序神殿中的針鋒相對,才有了那般神采飛揚?
重傷瀕死、處決暗淵中的兇獸……
那些兇獸,那些上古以來就存在着的兇獸,是連身為狩獵女神的她,也不敢輕易招惹的存在!
阿波羅竟然笑了。
“結果,我失敗了,被宙斯貶斥為人,流放在騰佩河谷一永久年。”
狄安娜身形猛地一滞,幾乎是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沒有叫出聲來。
阿波羅第一次被流放,她是知道的。當時,他只有十四個月大,十四個月!
縱使神族一生下來就會立刻長大,縱使阿波羅擁有天縱之資……
他也只有十四個月大!
他才剛剛走出溫暖的海島,經歷了上一代的政權更疊;他才剛剛碎了神格重塑,又勉強從上古兇獸的利爪下逃生,然後、然後就獨自一人在騰佩河谷中覓食生火建屋,小心翼翼地避開猛獸和毒蛇蟲蟻……沒有神力,沒有扶助,沒有陪伴,沒有……什麽也沒有……
她幾度張口,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哽着嗓子問他:“殿下……為何不曾……将這些……告訴過狄安娜……殿下?”
“告訴狄安娜?”阿波羅輕笑出聲,搖了搖頭,“不,我會給她最好的,也只給她最好的。”
這些痛苦的記憶,只留給他自己就好。
這些黑暗的利益傾軋、勾心鬥角,也只留給他一個就好。
狄安娜,他的狄安娜,應該擁有世界上最最光明美好的一切,最最光明美好的……阿波羅。
狄安娜無意識地将手心掐出了血痕,臉色蒼白如紙。
【所以當你分開海浪,來到德羅斯,對我說“可願與我前往奧林匹斯”時,聲音中那一絲微微的不穩,不是因為興奮和激動,而是因為舊傷複發,疼痛難忍。】
【所以,你教會我的每一樣東西,都是你跌跌撞撞地、一次又一次在徘徊在生與死之間,将最兇險最艱澀的東西揉成了糖,一粒粒喂着我吃下。】
【你永遠只會對我溫柔地微笑,從來不肯讓我看見你背後的傷。】
【你可知……我痛恨這樣的你……】
【更恨的是……我自己……】
她感覺到自己的手在抖。
她想朝阿波羅臉上狠狠甩一耳光,然後抱着他大哭一場。
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
這些“最好的”背後,究竟還有多少……多少……
阿波羅忽然轉過頭,金眸中的那抹幽藍愈發深邃:“誰?!”
沒有人。
他站起身來,手中攏了淡淡的一層光。
狄安娜閉了閉眼,深深呼吸幾下,安安靜靜地笑了。
【我知道你不願讓我擔心,更不願讓我難過。】
【我更不會表現得擔心表現得難過然後讓你……更難過。】
【從今以往,無論将會發生什麽,你休想再甩開我一分一毫。】
【你喜歡看見我的笑,我便一直對着你笑。】
【永遠,只對着你一個,微笑。】
阿波羅一動不動地看着尼羅河的盡頭,微微抿了唇,眸光愈發銳利起來。
漸漸地,一個熟悉的人影在月光下走了過來,戴着象征上下埃及之王的紅白雙冠,手持黃金權杖,杖首上鑲嵌着一顆碩大無比的眼睛形狀的寶石,朝他們走了過來。
“……拉美西斯?”
狄安娜站起身來,又看了阿波羅一眼,才繼續問道:“你來這裏,是為了找我,還是為了找太陽神殿下?”
她的聲音略有些啞,帶着絲絲不可抑制的顫抖。
拉美西斯詫異地上下打量她一眼,又看了看阿波羅,才說道:“嗯,我想再請你幫我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