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風起尼羅河三
“這種用水晶和太陽點火的辦法,你是從哪裏學來的?”
一雙有力的手緊緊抓住了她的肩膀,耳邊傳來了阿波羅近乎咬牙切齒的聲音。
“你——究竟是從哪裏學來的?!”
八年放逐之期,騰佩河谷。
他看着狄安娜笑吟吟地舉着一塊水晶,對準了太陽。陽光在水晶下彙聚成束,漸漸引燃了枯枝。他驚愕,狄安娜卻笑着說:你也可以做到。
那時,他已被宙斯貶斥為人,沒有半點神力的人。
他握着剔透的水晶引燃了枯枝,狄安娜抱着他的胳膊看着他,笑彎了一雙眉眼。
那塊水晶,至今仍放在太陽神殿裏,在他的枕邊,伴随他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
被他緊緊按在身前的塞薩利公主眨了眨眼,那雙漂亮的幾乎與狄安娜一模一樣的琉璃色瞳子裏,隐隐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
“我是……”
他微微眯起了金色的眸,目光在她脆弱的脖子上游移,思考着應該從哪裏下手,才能幹脆利落地将她捏碎。
“……從狄安娜殿下哪裏學來的。”
狄安娜?
狄安娜殿下?
從狄安娜那裏學來的?!
阿波羅幾乎要心神失控,擰起她的下颌,強迫她與自己對視,試圖從那雙幹淨透亮的眼睛找出哪怕一絲撒謊的痕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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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沒有。
那雙眼睛清清淨淨,澄澈而坦然。
她一字一頓說道:“我是從狄安娜殿下那裏學來的。包括日神祭禮的那一夜,也是狄安娜殿下在我腦中,一字一句地教會了我,我才……”
阿波羅耳中已聽不見任何聲響,腦中不停地盤旋着那兩句話。
“是從狄安娜殿下那裏學來的。”
“是狄安娜殿下在我腦中,一字一句地教會了我。”
他忽然有種嚎啕大哭的沖動。
想要斥責她,想要揉碎她,想要從她每一處細微的角落裏,找到狄安娜存在的痕跡。哪怕只有那麽一絲細微的痕跡,一點點渺茫的希望。
如同黑夜中踽踽獨行的旅者,渴盼着那有如螢火一般微弱的光。
狄安娜……
阿波羅近乎失态地緊緊抱着她,冰涼卻泛着些許銀光的長發散落在了他的手心裏,燦金色的瞳中隐隐泛起了一抹幽藍。
他聽見她輕聲說道:
“殿下這般擅離職守,真的……不要緊嗎?”
狄安娜不曾想到,阿波羅竟會如此失态。
他驚惶且憤怒地從天軌上沖了下來,如同一道熾熱的金色流火,将她裹挾到了不知名的遠方。泛濫的尼羅河已經變成了天際遙遠的海岸線,隐約可以聽見拉美西斯的近乎瘋狂的吼聲:“太陽神祭司奈菲爾塔利已召喚神袛降臨,我——才是埃及獨一無二的王!”
真是個善于拿捏情勢的法老王。狄安娜微微一笑,收回注意力,試探着輕輕抱住了阿波羅。
阿波羅沒有動。
她繼續撒謊不眨眼:“我生來就可以聽見一個美麗而溫柔的聲音,對我說,她是奧林匹斯聖山上司掌明月的神袛,可她太過疲倦,需要在我的身體裏沉睡……”
阿波羅漸漸擡起頭來,金色的眸子裏隐隐泛着些許紅赤:“沉睡?”
“是的,沉睡。”狄安娜肯定地點點頭,繼續撒謊,“她偶爾會醒過來,教導我一些……一些奇怪的東西……”
阿波羅如同中了定身的魔咒,一動不動地看着她,眼中有着些許驚喜和不可名狀的惶恐。
漸漸地,他笑出了眼淚。
“哈……”
“科洛尼斯,我明明知道你是在撒謊,明明知道你是在撒謊……”
阿波羅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在了狄安娜的唇上,“可是,你的每一句話,我都那麽愛聽。科洛尼斯,從今往後,你無需再對我說實話,只需要像現在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對我說謊……”
如同荒漠中踽踽獨行旅人,幹渴已到了極限,明知眼前擺着一杯毒酒,卻依舊大口吞飲了下去。
如果她能夠成功地欺騙了他……狄安娜還在……一直都在……
阿波羅忽地抱起了她,縱身飛上至高的穹頂,穩穩降落在金色的戰車中,六匹脾氣暴烈的金色天馬依舊穩健地在天軌上行進,一只五彩的小鳥歪着腦袋看他,繼續唱着不知所謂的贊歌。
……那麽,他将賜予她人間界至高無上的榮耀。
狄安娜被吓壞了。
她起初是嘗試着用這種方式,引導阿波羅慢慢相信,她将會從這位人間公主的身體裏複蘇,讓他稍稍好過一些。可是,阿波羅卻如同飲鸩止渴一般對她說:他愛極了她的謊言。
謊言,謊言。
他篤定了她在撒謊,也篤定了狄安娜已徹底消失在天地間……
“科洛尼斯。”阿波羅從身後環抱住她,握着缰繩,輕輕閉上了眼睛,“狄安娜殿下她,還說了些什麽?”
狄安娜輕輕嘆氣,謊言張口就來:“狄安娜殿下還說,阿波羅這個固執到了極點的家夥肯定會發瘋。如果他真瘋了,你就一腳把他踢到月神殿後的池子裏,給他泡上三年,冷靜冷靜。”
阿波羅悶聲大笑。
把他一腳踢到月神殿後的池子裏泡上三年,還真是她生氣時必做的一件事情。
他有多久沒有聽到這麽令人懷念的笑話了?五年?十年?還是十五年?
“還有呢?”阿波羅悶悶地笑着,猶自閉着眼睛。
狄安娜繼續鬼扯:“狄安娜殿下還說,如果阿波羅再敢熬夜,等她回來,肯定會把他屋子裏的琉璃燈盞全砸了、夜明珠全毀了。”
“還有呢……”
“狄安娜殿下還說……”
狄安啊忽然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她壓根兒就沒在說謊。
這一字一句的,可不就是“狄安娜殿下還說”麽?
只不過,她一直都在自己轉述自己的話罷了。
“……狄安娜殿下說,你閉着眼睛駕駛戰車,就不怕太陽沖出天軌麽?”
阿波羅漸漸睜開了眼睛,長久以來堵在胸口裏的一股氣散去了大半。
狄安娜安安分分地站在他懷裏,沒有動,也沒有四下亂瞟。
一只五彩的小鳥蹦跶兩下,沖狄安娜啾啾叫了兩聲,不屑地撇過了頭。
狄安娜氣結。
隔了五百年沒見,這小破鳥的氣性愈發大了啊……
不知道它那些塗滿了香料的蛋,煮起來好不好吃?
阿波羅輕輕攏着她柔軟的銀色長發,看着已然近在眼前的西海岸,頭一次溫柔地對她說道:“想不想摸摸它?”
小鳳凰吧唧一聲跳了起來,在半空中惱怒地撲騰着翅膀。
狄安娜忍俊不禁。
每次阿波羅試圖讓她摸摸它,那只小破鳥都是這個反應。
她笑吟吟地看着小鳳凰,琉璃色的瞳子裏淌着瑩瑩潤潤的如水光華。
“又想噴火了麽?小鳳凰。”
——又想噴火了麽?小鳳凰。
阿波羅洩憤似的揉了揉她的長發。這一次,她忘了加上“狄安娜殿下說”。
經歷了這麽多,他心中依舊是隐隐約約有些期待的。
無論是欺騙他也好,欺騙衆神也好,只要她還在身邊,哪怕明知是個假的,也好。
————
西海岸上,神侍們替天馬解下了辔頭和缰繩,小鳳凰也飛回了原先的栖息地,盤桓在棕榈樹枝上,等待着新一輪涅盤的到來。
阿波羅今夜的興致似乎很高,竟然主動問她:“想不想去埃及看看?”
她瞠目結舌。
阿波羅繼續說道:“不想看看你白天的‘成果’麽?”
她沉默片刻,點點頭,說了聲好。
阿波羅習慣性地要牽她的手,卻在觸碰到她的前一刻,硬生生拐了個彎,捏住了一束銀色的發梢輕輕揉搓,說道:“我們去尼羅河。”
夜間的尼羅河,已經退去了白天的喧嚣,只剩下大片狼藉。被燒斷的船桅、被打碎的甲板、一團又一團堆積在河岸上的黃色泥沙……她與阿波羅一前一後地在河岸上走着,留下了四排深深的足跡。
阿波羅不時回頭看看她,目光深邃而熾熱,卻顯得有些空洞渙散,仿佛在透過她看什麽人。
她既無奈又心疼,再次想要抱抱他,卻沒來由地想起了半個月前的小插曲,只得作罷。
對于阿波羅來說,現在的她,就是一個月神的影子,一個足以讓他自欺欺人、在噩夢中稍稍掙紮着醒來、如同飲鸩止渴一般的影子。
就算她再說上千萬遍她就是狄安娜,阿波羅也不會相信她。
相反,他還會因為她的“不識好歹”,親手毀了她。
狄安娜幽幽嘆了口氣。
究竟……該怎麽辦才好呢?
阿波羅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她:“怎麽,你不開心?”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随意找了個理由:“人都走了,有什麽好看的?”
阿波羅失笑,習慣性地想要揉揉她的頭頂,卻在觸碰到她的一剎那,改成了将她的長發攏到耳後,溫聲說道:“我陪你去底比斯。”
底比斯,是上埃及的都城。
拉美西斯剛剛結束了一場政變,此時必定要去上埃及收拾殘局,順便帶着他美麗的奈菲爾塔利王後接受衆人朝拜。
狄安娜才說了聲好,忽然想起今天船上還有另一位半神。而那位半神,不久前才跟她說了一番奇怪的話。
她亦停下腳步,仰頭問阿波羅:“我曾聽過一個傳聞,米利都學派信誓旦旦地堅持‘世界的本源是水’,而愛奧尼亞學派卻堅持‘世界的本源是水土風火’,兩大學派一度和對方鬧得不愉快,甚至一度鬧到了您的面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