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初醒
待陳隽前來複命, 霍钰早就對藥材克扣的事情了若指掌,因而他沒怎麽對此發問,反倒問起聞人椿的近況。
陳隽不藏私, 如實相告,連聞人椿交代要隐去的部分都說了出來。譬如幾日前的一場寒熱。
“是累着了, 還是受了涼?”
陳隽搖搖頭:“許是都有吧。畢竟小椿姑娘采藥時賣力,起早貪黑, 難免沾了露水。勸她早些回去休息, 她也是從來不聽的。不過若非如此, 也很難尋到罕見藥材。”
“小椿确實如此。陳隽, 便是你們系島女子也很少有比小椿更好的吧。”霍钰話鋒一轉,倒是對準了陳隽。
他心中一驚, 又重新惜字如金:“我見過的女子并不多。”
“其中可有鐘意的?”
“倒還沒有。”
“也是。你們系島民風崇尚自然天性,若有心儀的,你怕是早就領回去了。”
陳隽随霍钰淡淡笑起來。他想是自己疏忽了, 應該将對聞人椿的那一點點心意藏得更好些。畢竟此處不是系島, 人們不信光明正大、不求回報的喜歡。
這一點插曲很快抹去。霍钰還有公事交待他。
兩人于是坐在案幾兩側論起生意經, 論到小厮進來倒茶時分, 才知天邊已泛金紅色的邊。
“今日的茶不錯。”口幹舌燥時分, 簡簡單單一杯茶都能得霍钰贊嘆。
小厮不敢搶功, 忙說:“是許家姑娘煮的。”他特意指了指屋外的庭院,“她說主君與陳公子論起正事, 定會将吃茶吃飯抛諸腦後。但真要論得喉嚨冒火了,也不值當,便親自去廚房撿了些去火的食材,熬到現在。”
“請她去前廳歇歇吧。”霍钰擱下杯盞,又說, “問問她可要留下吃飯。”
小厮的小碎步邁得飛快,就像火燒屁股,不多時又進來回話:“許家姑娘說不吃了。她只是來送藥的。”
“什麽藥?”
“瞧着是治腿疾的膏藥。”
“那請她進來吧。如今日頭不長,她再等下去便要黑夜了。”
許是為了避嫌,許還瓊替霍钰換藥的時候,并沒有讓陳隽去外頭候着。陳隽倒是坐得住,眼觀鼻、鼻觀心,悠悠吹着茶上的熱氣。
許還瓊的手熱得發燙,霍钰這才看明白,原來她帶進來的那只小火爐上是為了烘烤作用。
“往後還是教小厮來做吧。”他看她有兩三個手指已經起了薄薄一層水泡。
許還瓊昂頭,對上他眼神又立馬躲了過去:“大夫說這推拿手法細致,一個不巧就要推壞,我不敢假手于人。何況小厮的手多是粗糙的,如此推拿,你豈不更加吃疼?”
“沒這麽講究。”
“再講究也就講究一時。待你好了,我也不願如此受累。”
霍钰便不再多說,倒是陳隽不知為何嗆出了聲,往胸口拍了好幾掌才咳出了誤吞的茶葉。
“陳公子,可是這茶口味不佳?”許還瓊并未停下手上動作,抹了一張膏藥貼到了霍钰的膝蓋處,她仍維持着半蹲的動作,只是微微伸長脖子,瞧向陳隽。
陳隽嘆她确有一副好臉龐,和那些個名家們争相描摹出的女子圖相差無幾。但畫中人都有一個通病,美則美矣,情意涼薄。
陳隽揮揮手,回道:“我是武士出身,偶然喝到這樣精細的茶,鬧笑話了。”
“若是喜歡,我差人天天給你送去。”
“這可不必。其實喝在我嘴中,都是水罷了。”
“喝久了自然能嘗出其中不同的。”說着,許還瓊又看向霍钰,“記得钰哥哥小時候也不愛喝茶的,總嫌禮儀繁複,被姑姑押着喝了幾年,如今自然成了習慣。”
“噢。”陳隽長長地扯了一個字,不知如何應付,扯完就覺得失禮,便另起話頭繼續說,“敢問許姑娘,這方子是哪兒得來的?”
“從臨安宮裏求來的。”
“宮裏?你去找了郡主府的人?”霍钰不由側目,他知曉郡主府的為人處世,情急之下甚至抓住了許還瓊的胳膊,“還瓊,你不要這樣犯險。”
許還瓊瞧着他的手,定定出神,那朵泛着青又透着紅的紫色椿花着實刺人眼睛,僅僅一朵就讓她想起府門口的花團錦簇。她不忍再看,挪低了眼神,将霍钰的手拂下:“郡主府已是日落西山,表面不講,但我想你給的藥材已是她們唯一支撐。如今她們只剩婦孺幼兒,不敢輕舉妄動的。”
“許姑娘說得在理,不過人心難測,霍先生的擔憂實屬正常。”陳隽忽地橫插一句,“聽小椿姑娘講,她也正在找一味奇藥,若找到了,許姑娘便無需犯險了。”
“小椿姑娘可真是有心啊。”
屋中三人皆浮出淺淺笑容。
此時此刻,聞人椿正鋪着一張紙。她不講究,拎起一支記賬的羊毫,便蘸進了墨水。
家書,她畢恭畢正地寫下二字。又卡殼了。
要從何說起呢。那些藥材他該是看到了吧,再提一句,是不是顯得自己太想表功勞。不如問問定價幾何,需不需要讓人多多采摘。可她轉念一想,這是家書,起的頭一列,字字離不開生意,是否過于沒心沒肺了。
不如寫寫系島的所見所聞,可她總在那麽幾個點上轉悠,一時之間竟想不出有什麽瑰麗風光。唯一瑰麗的好像就要屬蘇稚家小娃娃的笑臉了,跟春日和風一般,吹得從此不見夏秋冬。唔,這一句感慨不錯,她立馬填到了竹簡上。
有了第一句,後頭的東西寫起來便是行雲流水,洋洋灑灑便有了半卷。只是從頭讀過一遍,聞人椿的臉又垮了下來,怎麽自己看着很求子心切啊。她不願讓霍钰為難,沉思之下,便将這一卷徹底廢了。
待到這卷家書趟過山水送到霍府的時候,徐徐展開,只有淡淡幾筆。她寫自己過得順遂,要霍钰努力加餐飯。
聞人椿才開始讀些長詞,沒有耐心一字一句地研究。若她知道努力加餐飯的來源是一首別離詩,恐怕是絕不願意觸這個黴頭的。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聞人椿沒讀到的,許還瓊爛熟于心。她捏着卷則,似哭非哭,手一緊,牙一咬,便趁軟塌上的人還未清醒,将這幾個字連帶着下頭寥寥幾筆塗出的奇怪小宅子扔進了廢書簍中。
“娘!娘!”霍钰又起了噩夢。
許還瓊連忙跑去軟榻邊,握着他的手,好讓他有所依靠,慢慢醒來。
可他醒得并不真切,陰霾光照下,他撫着許還瓊的臉龐還以為是娘親來托夢。他有太多話要跟娘親講,譬如家仇、譬如誓言,于是如抓到一支藤蔓,不停地往自己胸口處拉扯。
許還瓊凝着淚珠,不忍打斷他的夢,便覆在他手背上,輕輕柔柔地摩挲起來。
他們一個力道輕,一個力道重,卻終究是連在一道的。
外頭大雨将至,雲彩灰蒙蒙黑漆漆,織滿整塊天,萬裏挑一也不見一處純白。
夢中人初醒,雙眼朦胧,不知此刻是酉時。
直到電閃雷鳴接連席卷,小厮撐傘來詢“可要用飯否”,身旁人支起身,問他噩夢可解。
漫無邊際的雨水,是衆生難得的平等。
系島臨海,更是時時刻刻得其照顧。
聞人椿待在蘇稚家中,好吃好住,卻像是天天被雷打過一遍,嘴角垮得能吊一壺女兒紅。
蘇稚怨她不知享受,拆了壺酒,自斟一杯:“旁人都愛這閑散日子,倒是你,老天要你歇一歇,你還不樂意。”
“歇到何時去?我這藥還沒找到呢。”聞人椿一邊說一邊奪下蘇稚沾了酒的筷子,差一點點,這麽可愛的小娃娃就要被酒氣熏了去。
倒是親媽心大,連說“不礙事”,挑了另一根筷子又要沾酒。
聞人椿索性将小娃娃護到了自己懷裏,可是小娃娃不領情,鼻子拱了拱,下一刻便嚎啕起來。它張着手臂,也不顧危險不危險,就往蘇稚懷裏撲。
“母子天性,我便是害她,她也不怨我。”蘇稚抱着自家女兒,得意得很。
聞人椿權當自己找罪受,恨恨地白了一眼。
“我又不是瘋女人,怎會真的害她。對不對,對不對?”後半句是逗弄小娃娃的。她才鑽到蘇稚懷裏,便雨過天晴,捏着蘇稚的一根食指玩得心滿意足。
“你這般喜歡孩子,不如此次回去就同霍師父直講吧。我想他也不是心腸硬的,難道十年報一仇,你們就等十年後才成親生子?”
聞人椿抿了抿嘴,她确有此意,就是少人推一把。這段時日她與霍钰離得遠了,想得也更明白了。名分于她而言從來不重要,她從頭至尾求的不就是和霍钰的一個家嘛。
只要大娘子之位空懸,她與霍钰依舊自成一家。而以妾室、乃至外室入門,于許大人也算是個交待。
蘇稚見她目光堅定,晃着小娃娃的手搖旗吶喊:“嬢嬢!嬢嬢!喝喜酒!喝喜酒!”聞人椿當真以為自己很快便能成家的,亦笑得眉眼都成了一條線。
她想自己足夠體貼,做小伏低無一不願,還要如何卑微呢。
何況三日之後,她尋到了古書中記載的治愈腿疾的奇藥——神鞭草。木綠色的一株,隐在懸崖邊的草木叢中,撥開旁枝後往上一撥,根莖下方竟拖出足有一人高的長須。
聞人椿睡到一半仍是不敢信,爬下床,照着醫術又比對了一番。
是它,是它!
真好!待她交給文大夫,請文大夫或者明州其它名醫研磨成藥,霍钰的腿便能恢複如常了。他一定會喜悅非常,而以他的才智,借機提前婚期也未嘗不可啊。
許是系島給了她支撐,聞人椿得了異想天開的毛病。
當岸邊船只再度揚帆,聞人椿毫不猶豫地跳了上去。
她沉甸甸來的,走時卻是輕飄飄,什麽身外物都顧不上,只抱着那一株神鞭草。
陳隽瞧她興致沖沖,實在不忍心同她說,霍钰的腿疾早就大有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