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托夢
聞人椿沒能用上籮兒攢下的宅院争鬥經, 便離開了明州。
那日聞人椿進書屋送茶,正遇上霍钰與陳隽在講雜費臃腫一事。講至痛處,霍钰擲杯大罵許大人, 說他兩面做好人,還要兩面拿好處。
原來當時調來明州的貨物少去小半, 除了臨時調撥于臨安的,更有被人中間抽水抽走的。偏這抽水人還是許大人引薦的, 輕易動不得。
故而他将此事托付給陳隽, 要他取得鐵證, 好給許大人一次下馬威。
聞人椿一直在旁靜靜站着, 卻聽得霍钰點了她名字。
“此次陳隽跟船回系島,小椿, 你想跟着一起嗎?”
她點了點頭,不只是因為自己對系島的思念。她想霍钰應當也是這麽希望的。
那便順了他吧。
畢竟她确實還看不明白他與許大人間的往來拉扯,看久了更是覺得恍惚, 分不清哪一段是為了利、哪一段是是為了情。
不如将自己剝去, 免得霍钰為她分心, 也免得自己看到許還瓊平添猜忌與煩惱。
行頭是越理越多, 在軟榻上壘出一座小山丘。
那條冰竹席子不能不帶, 陳大娘畏熱, 總找不着驅暑的好法子;雙鳳珍珠簪也得用木盒子護好,她受過蘇稚的禮, 好不容易才找着一樣可以還禮的;還有明州城裏的各種糕點吃食,算不上值錢玩意,不過能圖個新鮮。
聞人椿給自己也理了好些衣裳,因算不準歸期,她甚至一骨碌地連冬日的皮毛都卷進了包裹, 帶了一身還不夠,想着當年蘇稚借給自己頗多衣裳,又給蘇稚也帶了身嶄新的。
等霍钰回房的時候,隐隐覺着屋子都空出了小半個。
“你這是準備拋夫啊!”霍钰佯裝委屈,丢了拐杖在門背後,便幾步跨到身後,繞了上來。或許是分別在即,他近來黏人得很。
聞人椿往他手上拍拍:“二少爺可別胡說。”
“再叫二少爺,我今日就不松手了。”
“那要我喊你主君?”
“聞人椿,你是否非要我發火!”他松了一只手,直接捏住她鼻尖。
紫檀的氣味綿長細膩,幽幽往她鼻中鑽,比鼻尖的痛楚更加磨人。
自打見過許還瓊戴着相似的手串,聞人椿已經瞧它不順眼許久了。今日她終于握住霍钰手腕,問道:“這個手串這麽別致,是哪兒得來的呀?”說完她也不看霍钰神情,繼續道,“要是尋常物件,我想明日買一對贈給蘇稚夫婦。”
不知為何,她不必人教、不必刻意,也漸漸學着對霍钰用起旁敲側擊那一套。
霍钰倒是直說了:“這是娘的遺物。”
“噢,難怪如此巧奪天工。”她又摸了摸,裝□□不釋手,實則燙得生疼,就像有人在她掌心烙字。
那人烙的是天長地久終成眷屬,寫的是許還瓊和霍钰的名。
霍钰會錯了意,捏起她的手腕也瞧了許久:“如此想來,你這手上倒是空了些。要不要為夫給你添個金镯子?”
“戴着又重又怕丢,我可不要。”她縮回了手。
“傻姑娘。”他教她,“無論旁人給什麽,你都得說要。不喜歡的,大不了偷偷摸摸拿去當成現錢。”
“拿去當了?”聞人椿大膽白他一眼,随後指了指胸口那朵小小的玉椿花,“我若敢當了你給的東西,你怕是要把我的腿打折。”
“你不會的,你最喜歡它了。”他胸有成竹,渾然不知若幹年後自己為此快要拆了一座當鋪。
聞人椿也不知,寶貝地将玉椿花重又收好。這枚玉椿花許是在她身上戴的時間久了,墜于胸前盈盈發起光。
入了系島才第一日,兩袖清風的聞人椿便被蘇稚從頭到腳數落了一頓。
準确地講,蘇稚數落的是霍钰才對。
“真是的,不是講霍師父的生意做得很好嘛,又是世家背景。怎麽對你如此吝啬呢?我聽說你們那兒的娘子都是金釵玉翠滿頭的。”
聞人椿不願講起自己還是女使身份,不便花枝招展穿金戴銀,便回道:“是我不喜歡。”
“你向來只知道為他講話。”蘇稚遞了瓣橘子給她,抿了一口又立馬哈氣起來,“酸死了,酸死了。這個桑藤見果然挑不來水果。”
看她一副百無禁忌嫌棄夫君的模樣,聞人椿實在羨慕極了。不曉得他們要熬到幾時,才有這樣稀松平常的時光。
兩人素來投緣,當日甚至徹夜聊了一宿,就連蘇稚的小娃娃都被丢給了桑武士照顧。
待熟絡勁兒回來了,蘇稚才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問道:“你之前寫信講起婚事,可有定下日期啊?我與陳大娘她們得提前置辦好行頭,免得為你丢了臉。”
屋中忽然靜默了會,只有交握的手上傳來暖意。聞人椿無意再瞞,同她交了底:“眼下霍钰根基不穩,腹背受敵,我無論是家世還是自身都很難幫上忙。婚事就暫且先放一放吧。”
“你可是真心願意放一放?”蘇稚聽她言語軟綿綿,胸口燒火,“不過是一個婚事,若愛得深,刀山火海都可闖過去。何況你們之間相處不早就同夫妻一般,即便不辦婚事,有心人難道就看不出嗎?”
不辦,尚且能睜眼說瞎話;可若是辦了,無異于宣戰。一旦失了許大人的助力,霍钰的複仇之路會很難走吧。
聞人椿深深嘆了一口氣。
“若我生在世家就好了。”哪怕是日落西山風雨飄搖的小戶人家,她至少也能有一絲底氣去逼婚。
蘇稚知她無能為力,體貼地抱了抱她:“其實你對他的恩惠早已勝過任何家世,不必糾結于此。當年我們島的船救上你們的時候,聽說你們連衣衫都系在一道,你明明被水灌得迷糊,卻抓着人就說要救霍師父。船上男子回來後,無不說你真心可鑒。小椿,我保證這世上不會有人比你更愛他。”
“臨安不是系島,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蘇稚哼了一聲,“怎麽系島簡簡單單的事兒到了你們那兒就如此複雜。可惜我非男兒身,否則當時一定将你從霍師父手上奪過來!”
聞人椿失笑,心情總算好了一些:“你這身形,還有力氣,便是做了男的。我應當也是看不上的。”
“瞧不起我咯。我若是男的,絕不讓我女人受辛苦勞累的。”
聞人椿倒是喜歡辛苦受累的。采到藥的時候,看着藥房庫存一點點變多的時候,跟着藥方做出藥膏的時候,還有病患同她道謝的時候。
她都覺着自己格外有價值,再也沒工夫去想尊卑貴賤了。
不過聞人椿沒有忘卻明州的一切,她心心念念的仍舊是治好霍钰的腿疾。
他年紀正盛,有那麽多抱負。如今商人入仕已是風潮,霍钰本就有此理想,待到家仇了了,再考科舉也不是不可能。
往往此時,蘇稚總會跳出來打趣她:“想不到我們小椿還有官太太的夢。”
“才不是呢。”
“我倒願意你是。”蘇稚拎着自家娃娃胖胖的手指,往她腦門上戳了戳,“小椿阿姨啊,你就是太重感情了。要多為自己想想哦。”
“你如何知道我沒有為自己想。”聞人椿拍了拍手上沾染的藥渣,将小娃娃抱到了自己懷中,“我辛苦采藥就是想尋得一些新藥材、貴重藥材。到時候送回明州,拉攏生意,也好在人前顯得自己配得上他。”說得大膽一些,她就是想做當年的二娘。可她不曉得,二娘拼命打理生意,并不是為了那份淺薄情誼。
巧的是,遠在明州,也有一人想做二娘。她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自小便在二娘身邊耳濡目染,更有身家作底。
那人便是許還瓊。
她拿着自己剛查到的藥材克扣的卷則,從霍府正門一路往裏走,不知是不是因為興奮,她今日的裙邊比從前揚得更高了些。
這是聞人椿離開後,許還瓊第一回 入府。她自是想來的,但怕來得太快太勤,顯出刻意用心,只遣了菊兒送過糕點與藥貼。
直到替霍钰查明藥材克扣的實際鐵證,她才敢正大光明地登門。
霍钰将她帶來的卷則從頭至尾看了一遍,裏頭夾了些破碎的憑據,但字跡、手印清晰。若訴至公堂,至少有七八分把握。
“你怎麽想到的?”他竟是第一時間起了疑心。
許還瓊的嘴角不禁凝住,她略微低了低下巴,穩穩當當地解釋道:“那日聽聞小椿姑娘說藥材缺了許多,我便多留了個心眼。畢竟調撥數量不多,能讓小椿姑娘如此動氣,想必還有原因。我順着查下去,才知有人從中又抽走了一部分。”
“你如何查的?”
“從哥哥那兒套話并不難。”
“要得到這些。”霍钰将卷則在手上掂量了起來,“還瓊,你怕是花了不少心力吧。”
“有錢能使鬼推磨。”她倒是将其中辛苦一筆帶過,“何況這人地位不高,若是再顯貴一些,藏得更深一些,我也幫不上忙了。”
“那你可知順藤摸瓜,說不定舅舅也會被牽扯其中。”
許還瓊卻是忽然擡起了頭,堅定地朝着霍钰笑起來:“我只知道钰哥哥是對我最好的人。所以無論钰哥哥的對面站着誰,我都不在意。”
霍钰只是笑笑。
“钰哥哥。”今日許還瓊似是有很多話要說,“我不會再讓你孤立無援!”她忘了許多事情,卻獨獨沒有忘記自己舍棄霍钰的事實。
若她當年能有今日的勇敢,他們之間定會還像少年時兩小無猜,甚至情意更濃更深,此生難分。
霍钰這才發現她比少年時更加利落執着了,就像一塊圓鈍的玉石,被鑿到了最堅硬的部分,于是再敲再打都不會變形。這是好事,世間苦難能傷她的更少了。可霍钰不希望她将此用在愧疚上:“還瓊,你不必責怪自己。當年的事都是迫不得已。”
“可若我死也要護着钰哥哥,你今時今日就不會提防我了!”
“……我沒有。”
“你有的。”許還瓊收了緊追不舍的目光,說得缥缈又無力。她想她是不是讀的詩詞太陽春白雪了,關鍵時刻只知聽父母之命,沒一句教她奮起反抗,才讓她一生都在追悔。
“不過不打緊。父親用心不純,钰哥哥防我是情理之中。不過還瓊仍會繼續幫你,就當是不負姑姑的托夢。”
“你也夢見娘親了?”
許還瓊點頭,神情苦澀起來:“姑姑死得冤枉,每每夢見,醒來都覺得惆悵空曠。”
霍钰頗有同感,低聲“嗯”了句。近來小椿不在身邊,他常常噩夢醒來便再也睡不着,就這麽睜眼到天亮。次數多了,他索性讓人點燭看起賬本。
“钰哥哥。”許還瓊往前走了兩步,說話聲音不大,卻是力道用足,“姑姑的仇并不是你一個人的仇,不要什麽事情都一個人抗下。”說完,她擡起手,想輕輕拍下他的肩膀,怕他拒絕,只是蜻蜓點水般碰了碰便放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豆瓣上看到了大家讨論劇情的帖子,原來一些暗線已經被看出來啦!另外,風暴已經在路上,甜甜的愛戀早就到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