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負
霍钰的幾聲質問使得手腕上受的打泛出疼痛, 好像有根針正挑着她的筋,一絲絲往外扯。
聞人椿将手蜷在袖口裏,緊緊地握成一個拳頭, 才壓下一些。
“是小椿讓你為難了。”她垂着頭,心想讓他為難的何止是這件事呢。
想到霍钰白日裏要同許大人保證他們的主仆情誼、入了夜又要同她編白頭偕老的樣子, 聞人椿又心疼又心酸。
他和她是不是錯了。明明做主仆才能一勞永逸啊。
霍钰以為她是知錯不改,還要繼續護着籮兒, 厲聲下了命令:“籮兒留不得!等許府的婆子罰完她, 就将她遣走。”
聞人椿低低地回了聲“嗯”。籮兒本性難移, 若跟着許還瓊一般的人, 得些倚靠,口無遮攔還能說成是直率護主。可她同聞人椿走在一道, 那便怎麽做都能挑出錯。
她陷入自責,覺得當日就該聽霍钰的,早早将籮兒打發了去, 何必讓她陪着一道成為許府的眼中釘。
“擡起頭。”霍钰恨她這副怯弱的模樣, 就像變着法兒地在罵他窩囊。
聞人椿聽話, 又不算太聽話, 雖是擡了頭, 一副眉毛卻蔫蔫的, 寫滿疏遠悔恨。
她悔什麽,是後悔同他交了心嗎?
還是恨多一些, 恨他将情話愛意抹煞,要她隐沒于衆多女使之中?
“聞人椿,你知道眼下我仍是四面楚歌。”
可你為何總要诓我,騙我去發那些癡人的夢,以為終有一日會鳳冠霞帔、良人在前。聞人椿幽幽看了他一眼, 她不愛講怨婦的話,只說:“我知道的。”
“許府今日就是沖我而來的吧。”她語氣平平,點破許府衆人一整晚藏着掖着的心。宅院中的人就是習慣了迂回,為達目的,總要先鋪上好幾層朦朦胧胧的紙,平白扯進無辜的人。
若他們将話說明白了,一擊斃命,也能痛個爽快。
“我擋了他們的道,讓他們不快了,所以他們要尋個由頭敲打敲打我。不巧籮兒嘴壞,給他們遞了刀。”既然他們都不肯給痛快,聞人椿倒是願意做個明白人。她跪着的時候便想穿了,縱使往後沒有籮兒的多嘴,明日、後日,只要他們盯得緊,還是能抓到一些把柄。
無關大小對錯,不過是尊卑使然。
“今日之事就是因籮兒而起,你不要胡思亂想。”
“小椿不是傻子。”聞人椿忍不住駁了他一句,“就憑一個不知趣的連姓名都是才知道的女使,犯得着許府如此聲勢浩大。”
“折辱還瓊,污蔑她聲譽,自然是極為要緊!若不是我在場,當真以為你那個籮兒靠幾記打就能混過去嗎!”
“何為污蔑!籮兒不過話語粗俗了些,還瓊姑娘——”聞人椿顧不得整理心中亂麻,索性丢了理智一道吐出來,“還瓊姑娘确實嫁為人婦,自請回家,到底哪裏說錯。她還被許給……”
“夠了!”霍钰聽不下去,撐在案幾上,怒着眉眼瞪向她,“往後不準再提這些事!”他一直以為聞人椿是能體諒的,不曾想也是小肚雞腸,再下去,同父親的小娘們還有何差別。
聞人椿卻是被他陡然擡高的聲線吓得心髒都重重地顫了一下。
他多久沒有像這樣同自己發過火。
再下一句,是不是要指着門口要她滾出去。
好在最後是霍钰自己拄着拐杖出去了,沒讓她落得一個無處可歸的結局。
那一晚,霍钰躺在書屋的床榻上,心跟天氣一樣燥熱。明明身下這張床跟卧房中的那一張形制用料一模一樣,卻翻來覆去,怎麽睡都硌得慌。
他想求安靜,屋外的蟬聲卻越是重,勾出他膝上的腿疾。這幾日為了查舅舅的事情,他連喝水吃飯都顧不上,更別說按時用藥。此刻酸痛漲疼,想想也是活該。
但到底是累的,縱然腿疾不放過他,還是不踏實地睡了過去。
夢裏還是那個場景,流着血的娘親用最後一口氣要他報仇、要他一心一意善待還瓊。他照做了,為何娘親還要屢屢提點。
胸口發慌得厲害,像有什麽在心中沖撞,直到将自己逼醒。
“怎麽了?”
映着窗外隐隐約約的晨光,霍钰看清掌心握着的人。“小椿!”他重重地将人抱入懷中,力道之大甚至恨不得胸下骨相撞。他大概忘了幾個時辰前他們才吵到他摔門而去。
“小椿,小椿。”
聞人椿分不清他是夢呓還是真心,一雙手卻已經習慣地攀到了他背上:“我在這裏。”她十指順着他背脊,一下下安撫。聞人椿有着一雙比世家女子粗糙許多的手,甚至有兩處起了繭子,隔着薄薄衣衫都能感受到粗粝。
“小椿,是我不好。”他埋在她頸邊,愧疚随着氣息鑽進聞人椿的衣衫。
“我知道你辛苦。”
“我沒有辦法,小椿,我真的沒有辦法。”他覺得少年時的自滿心性都要被磨盡了,也許複仇未到一半,他就會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霍钰想得愈是絕望,吻得便愈是熱烈。
先是一絲絲扯着唇,再是順着脖子一路往下滑,又舔又咬,極盡功力。聞人椿簡直成了他攻城略地的戰場。
“別。”聞人椿胸口吃痛,醒了過來,她又羞又惱,速速将衣服重新裹住。
“你還在生氣。”情動到一半,卻被潑下冷水,霍钰委屈地怔在原地,氣喘籲籲地看着她。
“沒有。”回應的時候,聞人椿正對上他白花花的胸口,大抵是因為練拳的緣故,晨光下精壯得很,她不忍再看,微微擡頭,又見他喉結滾動,立馬将目光挪到自己身上:“先……先上藥。”
聞人椿昨晚睡了只半個時辰,她想到許家人的話,又想到霍钰對許還瓊的心意,就像走進了一盤死局,繞去每一處都是委屈隐忍。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想寫別的,卻是記起了霍钰離開時的背影,他的腿好似比平日瘸得更厲害了。
糾纏着想下去,聞人椿甚至覺得霍钰明日就要不治而癱了。于是思來想去,最終還是丢了那一點點好不容易攢起的自尊,抱着藥貼摸進了書房。
她甚至在此刻後悔,為何不多思慮一下,将此事假手于小厮或女使。
“換好了?”霍钰問得暧昧。
“……還有喝的湯藥,我去幫你熬。”
“小椿,你知道我不喜歡欲拒還迎的。”他一伸手就把她拽到了床上。大概就是聞人椿滾到床上的那一刻,霍钰覺得通體舒暢,所有感覺都對了。
“你……”聞人椿咽了好幾口口水。她以為系島的大娘們說得不錯,好看男人和好看女人一樣,都是天生誘人下地獄的。從霍钰褪下她裏衣、在她身上輕攏慢撚抹複挑時,她就忘了一切,只剩墜入qing/yu一條路可走。
“我不用喝藥。”她顫抖得厲害,他卻還不覺得得逞,一邊言語一邊吮吸着她的耳朵,沿着骨骼筋脈,絕不放過每一寸。
他要每個字都烙在她心裏:“小椿,你就是我的靈藥!不要離開我,永遠不要!”
那些字可真是好聽啊,像久旱逢甘露、烈暑落白雪。
若她真的是靈藥就好了。
一番徹骨酣暢,霍钰仍是不肯松手,捏着聞人椿身上柔軟,同她貼着臉親昵。
聞人椿被蹭得癢了,躲了幾回又沒躲成,索性鑽到他懷裏。
“這樣也可以。”霍钰頗為得意,随後故意将下巴頂在她額頭上,讓她一動不能動。
可——情人間打鬧怎麽還讓她落淚了。
霍钰确信自己胸前濕了一片,連忙放開懷中人,又将她往上提了提,好讓她的眼睛與自己的相對。
“是不是弄疼你了?”
聞人椿搖搖頭。
“還在氣我?”
聞人椿仍舊搖頭。
她哭什麽呢?她不過是想起他今日再次喊出的夢話,想到他執着的複仇和對許還瓊無法放下的責任,與之相比,這一刻的歡愉是如此輕微短暫。也許有朝一日,許還瓊也能擁有霍钰給的歡愉。
淚珠子因此掉得更大顆了。
“你。”她下了很大的決心,幾次擡頭又低頭,“你會不會娶還瓊姑娘啊。”
霍钰不說話,只是替她理着打了結的長發。
“其實……小椿也是有自知之明的。還瓊姑娘既能替你拉攏許家人,也能……免你受二娘噩夢。若她做大娘子,小椿不會不知好歹……”
“你怎麽知道娘……?”
“你在夢中都喊出來了。”她語氣無力,一副“你為何不知自己有多傷人”的模樣,霍钰聽得長嘆一口氣,“聞人椿,還瓊的事情我會解決的。”
“可你要怎麽解決呢?”聞人椿輕聲反問了一句。若是許家人的威逼,那倒是能轉圜,可二娘已逝,霍钰與她母子情分那般大,怎能不顧臨終托付。她不想再讓他為難了,想要破開這個死局。
而霍钰顧慮太多,不如她果斷,只是抱着她深情承諾:“我不會負你。”
她那時真的相信了。
她以為這條路上的所有荊棘,哪怕折斷了鋪滿地上,她也可以跪着走完。
人,始終是在一次次高估自己。
七日之後,籮兒總算能下地了,但也到了離開霍府的日子。聞人椿替她置辦了幾身衣裳,又用自己攢的月俸給她置辦了兩三件體面的首飾。
籮兒自然不敢收。
“拿着吧。你無父無母,孑然一人,萬一與人相中,婆家難免有閑言碎語,到時候看着這些陪嫁首飾,說不定還能稍微堵住會兒嘴。”可惜她囊中羞澀,能負擔起的也就這些罷了。
籮兒聽她這麽講,猜是許家人那日的惡言惡語給聞人椿留下了陰影,便挽着她的手低聲道:“她們有她們的活法,我們有我們的。小椿姐,你心善、又不肯硬搶。我也算看過些宅院鬥争的把戲了,這兩樣最是無用。眼下二少爺心裏有你,你該利用的還是要利用。就拿老霍府來講吧,不圖情、最沒良心的便要數沈蕉那厮,可如今屬她活得最好。”
不圖情?
那她今日還是霍钰身邊安分守己的小女使,又或者早就與系島男子結下夫妻情分,怎會卷入這紛争。
說到底,圖的就是一個情字。
籮兒見自己一時半會兒說不通她,又怕往後再無人同她說這樣,便還是苦口相勸了許久。
聞人椿聽到後來都笑了:“我還是頭一次知道你這麽懂女人鬥争。”
“看着看着就記住了。”
“怎麽從前不見你講呢?”
“我……以為你用不上。”